【壹】
建安十九年(214年)。农历甲午。正旦。汉中。
都讲祭酒马超府上亦是张灯结彩。但华灯之下的马府,却有着一种无处不在的寂寥。灯烛的光亮非但驱散不掉那种无形的凄楚,反而好像更加映照出了一份清寒。
来到汉中的马超并不得志,始终郁郁寡欢。他与汉中之主张鲁的关系,颇有龃龉。
起初,对于这名悍将的到来,张鲁还是满心欢喜的。汉中四周同样是危机四伏,他正需要这样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为此,他拜马超为都讲祭酒,并欲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马超。当天的场面很有戏剧性,张鲁于酒宴之上当众唤出了他的那个女儿。
这的确是一个美艳的女子,名琪瑛,但是一见之下,都讲祭酒马超便垂下了头。
张琪瑛落落大方,行至身前向他施了礼,并请他站起来。都讲祭酒马超站了起来。原来,她是想从头到脚看看这位声名赫赫的男人。一看之下,果然虎体猿臂,彪腹狼腰。张琪瑛含笑退下,已经是满意的神态了。都讲祭酒马超却目游神移,一脸的漠然。他始终未曾抬头,这当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他在看到这个女子的第一眼时,便想到了另外的一个女人——王异。她们的容貌千差万别,但都有着一双既冰冷又炽烈的目光。刹那间,王异于冀城之上举起马伊的一幕从他的眼前飞速闪现。张鲁要将这样一双眼睛安排在自己的身边,一念至此,都讲祭酒马超便不寒而栗了。
好在,席间却有人公开反对这桩好事了。还是那个杨松。借着一股酒意,此人咕哝道:
“敢问太守,如果有人连自己的生父、亲眷都不爱,还能爱他人么?”
杨松此言当然是因了一己之私——汉中之人,谁都不愿意看到马超受宠。但是,在那一刻,都讲祭酒马超的心里甚至是感激此人的。
这一幕,便是他身在汉中的一个缩影。张鲁旧部会不遗余力地诋毁他。而张鲁,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也真的渐渐开始冷落起他了。
对于张鲁这位汉中的主人,都讲祭酒马超连最初的好感都没有。这是一个肥胖矮小、目光游散的男人。容貌不好本不足以令人生厌,令都讲祭酒马超反感的,是这个人身上的那种妖惑之气。而这种妖惑之气,充斥着整个汉中。
张鲁以“师君”自号,治下百姓以五斗米入教,初入教者被称为鬼卒,其后称为祭酒,祭酒各领部众,部众多的祭酒被称为理头。归附而来的马超,被授予“都讲祭酒”,倒也算得上是高级官员了。这些古怪的头衔,既是教职,又是官职。整个汉中便是被这样的一番体系管辖着。百姓患病不去求医,而是求法忏悔;道路之上设立义舍,置义米义肉供教徒和行路者自由取食,据称多取者必定会有恶鬼上身……
此前的汉中,还假托神鬼,闹过这样的一出戏:在授意安排之下,一日,有农民从地里得到一颗玉印,张鲁便欲藉此自称为汉宁王。幸亏功曹阎圃苦谏力阻,他才没有做出荒唐的事。
本来,有汉以来谶纬之术便蔚然成风,羌胡之人亦有崇拜鬼神的习俗,但前者似乎已经纳入大统,后者依然保存着粗狂强悍的血气。唯独这汉中的米教,首鼠两端,云山雾罩,缺了些刚正,多了些秽杂虚谬。
如此种种都超出了都讲祭酒马超所能够接受的程度。尤其当他发现大量的凉州流民正是被这种妖术蛊惑到了汉中时,心里的抵触更是无以复加。
于是,都讲祭酒马超在汉中的境遇便不问自知了。
正旦之夜,马府门前鞍马冷落。庞德和马岱这些旧部早早都来行过礼了。入夜之时,都讲祭酒马超命人备了一桌饭菜,只跟马秋和马承两个儿子对饮起来。
自从离开凉州,都讲祭酒马超的这两个儿子都懂事了不少。马秋多了些待人的体贴,马承则沉静了不少。父子三人团坐一桌,马秋和马承轮番给自己的父亲敬酒。
正饮着,下人进来禀报,说大人的弟弟王种来府上拜年了。
都讲祭酒马超一怔,一时竟然想不起自己何来这么一个弟弟。近来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像一棵树,正在剪除多余的枝叶,删繁就简,只留下一根笔直而又孤独的树干。
直到客人被请进来时,他才想了起来。原来这个王种乃是他一个妾室的弟弟。但这位妾室如今何在呢?都讲祭酒马超努力想了想,憬然记起,她已经死在了昔日的冀城之下。这个记忆的回归,突然让都讲祭酒马超平静的心绪大为紊乱起来。当王种向他行礼贺春的时候,他突然捶胸而哭,嘶哑地悲呼:
“我全家百余口人,几次三番,在一天内被人杀光,今天我们两个还有甚么好祝贺的?!”
呼罢气血翻涌,一口浓血呛出咽喉,直溅得在场的数人浑身是血。
这口血在他的肺腑淤积得太久了,如今,在正旦之夜喷吐而出,反倒使他感到了些许的轻松。
其后,都讲祭酒马超便病倒了。
【贰】
建安十九年,春天正月,曹操在邺城亲耕籍田。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都讲祭酒马超正缠绵于病榻之上。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时时关注东边消息的习惯。尽管,这种消息现在看来对他而言已经并没有多少用处了。但是,每每有东边的消息到来,他的心中总还是会有一阵莫名的悸动。他也说不清这里面的缘由,仿佛只是觉得,他和他的这位宿敌,还在下着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张鲁给将养之中的都讲祭酒马超派来了医病的人。这有些出乎人的意料,都讲祭酒马超思忖,这位“师君”怕只是又有了甚么玄机罢?
张鲁派来医病的人,居然是一位法师。这位束冠披发的法师在马府的大厅搭设了神坛,于烟雾缭绕之中为病者请祷。而这请祷之法,便是在黄表纸上写了都讲祭酒马超的名号,一式三份,其一上之天,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如是三番,法师手中的剑却指向了都讲祭酒马超:
“说罢!说出你内心的服罪之意罢!”
剑光绿莹莹地微颤着,发出嗡嗡的蜂鸣。
旁观的马秋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枯坐在椅上的都讲祭酒马超却心中一凛,目光灼灼地盯着持剑的法师。这虽是法事的淫妄之举,但寄人篱下,却被剑指喉头,还是让他的神经绷紧了。
他喃喃地道:
“我马超生逢乱世,上不能孝父母,下不能济黎民,确为百死莫赎之身……”
这样一番忏悔之后,才算了事。
法师刚刚索要了五斗米离去,张鲁的晓谕便接踵而至了。
张鲁命都讲祭酒马超统军入陇,进取凉州。
这个晓谕颇令人生疑。汉川之地,财富土沃,四面险固,加之大量收徕关陇流民,如今人口已有十万户之多。张鲁素来故步自封,并无多少雄心壮志,昔日出兵陇上,也全是为了自保,何以突然在这个春天里对凉州发生了兴趣?
但无论如何,“凉州”这两个字一旦被提及,便不能不让都讲祭酒马超怦然心动。
张鲁派给他的兵却只有区区五千,加上随他入川的旧部,也不足万人。对此,张鲁也有解释:
“将军声威播于陇右,匹马单枪,亦能一呼百应,不需劳师动众。”
这番既是敷衍又是恭维的话,激起了都讲祭酒马超尘封了许久的豪情。不错,今日的陇上,尚有驻军显亲的义父韩遂和屯兵兴国的氐王杨千万、阿贵,重整旗鼓,未必便不能打出一个局面来。都讲祭酒马超要求带着马秋和马承一同出征,但这个要求却被张鲁打了折扣。马秋被留在汉中了,张鲁给出的解释同样值得玩味:
“将军之妻董夫人贵体欠安,还是让马秋在家侍奉母亲罢!”
都讲祭酒马超的夫人董氏神志恍惚,这在汉中已不是个秘密。
但这个冠名堂皇的理由背后,却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内容。不用说,马秋便是留在张鲁手中的人质。这种统驭之法,在这个时代似乎已经成了人人效仿的惯例。他马超自己,在冀城不是也绑架了一干降将的家眷吗?那个王异的儿子——赵月,被杨昂随军带回了汉中,现在早已经是刀下之鬼了。尽管,这种惯例屡屡被证明并无实效,这个时代勇于舍家弃亲者比比皆是,但握有力量的人照样热衷于这样的要挟,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自己的力量。
临行前,都讲祭酒马超去看望了庞德。
庞德也病了,这位骨质崚崚的将军一离开凉州,便突然虚弱了下来。也许是汉中温湿的气候令他难以适应,也许,是凉州沦丧的事实让他心力交瘁。
卧在病榻上的庞德盖着重重叠叠的棉被,像一尊放倒了的钟鼎。他握住少主人的手,一时间声音哽咽:
“少将军,此去凶险,败了,汉中回不得;胜了,回来怕只会更遭汉中文武官员的敌视。他们怂恿张鲁调遣将军,原本便不想看到将军得胜的。”
都讲祭酒马超眉角抽搐了一下,半晌,突然说道:
“那么,我若一走了之呢?”
“倒也不失为一步险棋。但天下虽大,如今哪里堪可安身?少将军虎威在外,原本便是做主公的人,有谁会安心置于床榻之侧?依我看,哪里都是一样,我们只能万般忍耐,以待时日。”
都讲祭酒马超闭目不言,就这样一直握着庞德的手。
最后,他托付道:
“夫人董氏与犬子马秋留在汉中,就交给令明兄了。”
这让他的话听起来犹如诀别。庞德心头一紧,相握的手更加使了一把力气。
都讲祭酒马超最放心不下的,的确是自己的儿子马秋。当这个孱弱、斯文的少年挥剑砍杀一个老妪的时候,他便明白了这个儿子内心的苦楚。像少年时代的他一样,马秋也经历着脱胎换骨一般的分裂。
所以,当大军离开汉中西进的时候,都讲祭酒马超都没有回头多看一眼相送的儿子。他知道,儿子只能自己成长。他也惧怕,自己回首之间,便会让儿子看到自己的泪眼。
【叁】
与上一年南进汉中时的随波逐流相反,这一次,他们北上陇右却是逆水行舟了。军马一进入凉州的地盘,便再次遭遇了蜂拥而来的流民。他们的气味先于他们的肉体,飘荡在旷野上。那是一种汗酸与秽物混合在一处的气味,仿佛一团浓得化不开的乌云。
军情机密,但庶民们似乎天然便可以嗅到空气中战乱的征兆,这就是生逢乱世之中,小民们赖以活命的本能。
对于这支迎面而来的部队,流民们报以了更加昭彰的敌意。在他们的眼里,这支部队便是侵略者,是一再荼毒他们家园的罪魁。道路被阻的时候,随军的马承曾经冲出队列,站在路旁的一面土坡上挥舞旌旗。那面旌旗上绣着斗大的“马”字。他以为仅凭这个马家的旗号,便能使凉州来的流民们改变态度。但是,等待他的只有失望。流民们无视这样的一面旗帜,甚至,当他们知道率军而来的,居然是那个曾经的西凉王之后,木讷的眼神中居然添上了一缕仇恨。
当大军走到祁山的时候,将卒之中已经弥漫着一股沮丧的情绪了。
对于这样的局面,都讲祭酒马超的心里有所准备。他并不奢求自己的归来会受到陇人箪食壶浆的夹道欢呼,上一年逃亡汉中之时,沿途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看清了甚么是大势所趋。但是,陇上百姓对战祸仇恨到这般地步,还是令他感到震惊了。
季春三月,陇右亦是天高云阔,万物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