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个特异女子,立刻引起了偏将军马超的好奇心。他率众在城门外送别杨昂将军,不期然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自古女子于人前只以姓氏相称,这位自报姓名的女子,就像一个强调自己的异类,特立独行地标识出了自己的存在。她喊话的目标,正是骑在马上的偏将军马超。
——王异。偏将军马超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对于这个名叫王异的女人,他早有耳闻。
昔日其夫赵昂在外为羌道令,王异独自带着两儿一女留在家乡。恰逢叛军造反,杀了赵昂的两个儿子,王异恐遭乱兵侵辱,却又念及身边的幼女,不得不效法古时西施为逃兵难“蒙不洁之服,则人掩鼻”的手段,以猪粪涂抹周身自保,从春到冬,整整坚持了一年。后来乱军退去,王异母女竟然因此免难。赵昂派人来迎接她,她却对身边的幼女说:自己每读古代烈女的传记,都立志要像那些女子一般的节烈,如今遭乱却不能死,有何面目再见家人?之前所以偷生,完全是因为舍不下女儿,现在平安了,她便可以去死了!随即王异便饮毒药而绝。万幸周围之人有解毒良汤,撅口灌之,许久才活回一条命来。
王异的这番事迹,已是陇右美谈。偏将军马超终于见到其人,不禁暗自赞叹了一声:
“果然名实相副,堪称奇女子也!”
其实,破城之日,就已经有坐探搜集了诸多情报,说赵昂的这位夫人,戴着布鞲,在八个月中多次上城助夫守城,并且拿出自己所有的佩环首饰赏给兵卒,激励军心。当刺史韦康决意献城之时,她更是力陈:凭甚么便要认为救兵一定不会来了?为今只能勉励将卒死守到底,即使死掉,也保全了气节!……
这样的一个女人,似乎比凉州刺史韦康更有理由掉脑袋。但如今在偏将军马超的眼里,却格外生出了许多亲切之感。他觉得这又是一个自己的同类,不分华夷,他们的血质一定相同。
马背上的偏将军马超莞尔一笑,法外施恩道:
“也罢,便从了你!”
这个女人于是脱离了人质的队伍。但她的儿子赵月却没有得到幸免,照旧被凶煞一般的羌兵押在了队列中。
杨昂将军抱拳相拱,大队人马开拔了。淫雨初霁,空气中流转着青色的雾霭。一干冀城降将眼睁睁地着自己的亲眷被裹挟而去,目送着这支往南行进的队伍践踏起一路的泥浆。
暗战
季秋九月,陇上已有了寒意。
冀城之内的偏将军马超在飒飒秋风之中更换了自己的名号。现在,他自称征西将军,领并州牧,督凉州军事。终于,他完成了对于自己的加冕,头顶之上,带上了自我命名的冠冕。
斯时,魏公曹操却在兴修水利,开渠引水,使漳河进入白沟连接黄河。与之并举的,还有大兴土木。曹操在邺城的西北建起了与铜雀台遥遥相对的金虎台。派去邺城的探子回来后,向征西将军马超如此形容道:
“台高八丈,台上有屋一百三十五间。”
征西将军马超听后微笑了起来。尽管如今天子把魏公的地位已提升到了各诸侯王之上,并授其金玺、赤绂、远游冠,但在征西将军马超的心里,自己与曹操,这对分处东西的两个宿敌,在这一步棋局中,似乎旗鼓相当,下成了平手。
攻克冀城,陇右除去几座小城,已尽在征西将军马超的掌握之中。现在,他思忖的是该如何应对曹操的布局了。果然,他下完了自己该下的一手棋后,曹操布在长安的那枚棋子终于出动了——姗姗来迟的护军将军夏侯渊,在冀城易手的同时,才领军进入了陇右。对此,征西将军马超毫不放在心上。他知道,这绝非一支驰援的劲旅,如若曹操有救冀城的心,他是不会在八个月里都按兵不动的。这不过是曹操的一手棋。但曹操的真实意图是甚么呢?征西将军马超却百思不得其解了。
和这个宿敌对弈,他从来不惧怕沙场上的兵戈铁马,令他最为煎熬的,恰恰是这种不见刀兵的心理暗战。
为此,刚刚完成了对自己加冕的征西将军马超,又一次陷入到那种心神不宁的恍惚之中。除了远在邺城的曹操,近在咫尺,还有一个人的目光也在扰乱着他的心绪。这个人的目光多日来总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于万千人丛之中,这个人的目光执著地投向他,既冰冷,又炽烈。这是一个女人的目光。她就是那个名叫王异的女人。那一天,他赦免了她,她便用这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这目光如此犀利,让他如芒在背。某种奇异的滋味居然令他不敢与之对视。当他打马离去时,却依然能够感受到这双眼睛锲而不舍的追逐。
这同样也是一场暗战。
这个女人,这个冀城统兵校尉赵昂的女人,扰乱了征西将军马超的心。
他也无法厘清这里面的头绪,只是凭着一股本能,就像山间的猎豹,陡然嗅到了一头母豹的气味。危险,而又亢奋。
他留意观察了那个统兵校尉赵昂。说实话,不带任何情感因素,这的确只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魁梧粗鲁,符合一个好军人的基本要求。而且,他和冀城所有的降将一样,对于如今的主人,毕恭毕敬。这也许是与他们的家眷都被别人攥在了手心有关罢。无论如何,他们没有任何不顺服的苗头。征西将军马超甚至有些愤愤不平——为那个名叫王异的女人感到委屈。
那么,那种危险而又亢奋的直觉,将落实在何处?
在他的安排下,夫人杨氏将王异请到了府上。两个女人于后室之内的曲意迎合,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杨氏很快就被这个女人俘获了,在他的面前对这个女人大加赞美。这个女人似乎知道甚么才是杨氏胸口最柔软的地方——每次到来,她都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般帮着杨氏侍弄那一对孪生的婴儿。甚至,她在逗弄孩子的时候,还敞开了自己的胸襟,用一双并无乳汁的乳房模拟着一个母亲的喂养。这番情景,通过杨氏的转述浮现在征西将军马超的眼前,不禁令他呆愣了。
两个女人之间,除了说些女人的话题,偶尔也会不可避免地说到时局。
王异对杨夫人说:
“昔日管仲入齐,立九合之功;由余适秦,穆公成霸。方今将军社稷初定,治乱在于得人心。如果得了人心,则凉州士马乃可与中夏争锋……”
这番话依然是通过杨夫人转述的。杨夫人是憨直的氐族女子,对于这番话当然似懂非懂。但听在征西将军马超的耳朵里,却让他热血沸腾了。这个名叫王异的女人,说的也是大势,甚至,比中郎将庞德说得更加具有蛊惑力……
于是,当这一天征西将军马超在府邸的后院迎面撞见了她的时候,一股无法说明的冲动令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头。
府邸是从前冀城太守的府邸,经过一场兵燹,早已破败不堪,秋风之中,更是倍感荒芜。
这对男女定格在萧索的庭院之间,彼此并无激烈的行为,但各自都暗暗使上了力气。一霎时,征西将军马超忘记了自己此举的动机,当他的手掌按在她肩上的那一刻,他自己都为之吃了一惊。
王异当然也是同样的吃惊。她心事懆懆,刚刚从后院出来。这不期然伸来的一只手,当然会令她魂飞魄散。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但是,当她看清这双手的主人之后,反倒平静了下来。她与他对视着,伸出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前,发间“步摇”上的垂珠隐隐地摆来荡去。
她肩上的那只手在加力。他胸口上的那只手也在加力。就这样,两个人在较量。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攫取甚么,她也只是模糊地知道自己是在抗拒甚么。她的力气当然没有他的大,但他似乎手下留了情。两个人对望着,冰冷而炽烈。
终于,他先收了手,发出一声既像是叹息,又像是低吼一般的声音,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了后院。
王异努力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波澜。她撩起散落在额前的几缕垂发,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腰细膀宽,征西将军马超的背影,在这个女人的眼里也像这座秋风中的弃园一般寥落。
翌日,探马来报,夏侯渊的部队已经距冀城不过二百里了。征西将军马超点齐军马,命中郎将庞德守城,马岱统领城外驻军,自己亲率五千铁骑前往迎敌。驻守冀城的军民登城相送,征西将军马超回眸之际,又一次看到了那双眼睛。她居高临下地眺望着他。即刻,征西将军马超便陷入了一种昏蒙的梦态当中。他在马上风驰电掣,整个人却如在梦里。
带着这股梦意,五千铁骑从陇右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刮来,迎上夏侯渊的部队之时,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地扑杀了过去。征西将军马超一马当先,那种疾矢一般的状态又一次降临在他的身上。这便是临战之际他最好的状态。这时候的征西将军马超,便是一位锐不可当的战神。他的眼前没有对象,不过是如入无人之境,兵戈的铿锵,血肉的纷飞,都不在他的视听当中。他所要做的,不过只是像一台杀人机器一般地运转,枪挑剑砍,所向披靡。将士们在自己主帅身先士卒的垂范之下,一个个也杀得忘乎所以起来。
夏侯渊统帅的这支曹军也不可小觑。初平三年(192年),曹操于济北击溃黄巾军,俘虏其部三十余万人,将其中的精锐改编成一支号称“青州兵”的劲旅。现在,夏侯渊统帅的便是这支纵横天下的劲旅。
但在这一天,青州兵遇到了一场噩梦般的攻击。久经沙场的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疯狂的对手。更为令人丧胆的是,这个对手有如神助,个个仿佛魔鬼附体,悍不畏死,一往无前。
曹军的溃败不可避免,可怕的局面进一步恶化——屯兵兴国的氐王杨千万与阿贵派出的兵马也赶到了,从身后向他们掩杀而来。刹那间,夏侯渊率部夺路而逃,真可谓是落花流水。
这是一场梦幻般的胜利。将士们的欢呼响彻云霄:
“威!——威!——威!——”
直到第二天,得胜而归的人马看到冀城剪影般的城郭时,征西将军马超才恍若梦醒。他的鼻息中依然弥漫着战场上那种特有的硝铁气息,此刻,一呼一吸中,在他都像是隔世的味道。
第一个来迎接他们的,是他的儿子马秋。
马秋和他的母亲董夫人一直住在城外的军营之中。当城内秩序稍微恢复的时候,征西将军马超曾命人接他们入城居住,但少年马秋却拒绝了,他给出的理由让传令的那位校官摸不着头脑。马秋莫衷一是地说:
“我嫌腥。”
董夫人放心不下儿子,便也留在了城外。
城外的马秋当然捷足先登。他独自迎出了十多里路,孤独地站在军马归来的道路当中。秋日的太阳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道明亮的光晕。
他迎住了父亲的马头,痴痴呆呆地仰头看着马背上的父亲。父亲的脸上受了伤,一道箭痕划过了他的整张右脸。
征西将军马超弯腰一把揪在了儿子的腰间,将儿子拎上了自己的马背。
少年马秋背对着坐在父亲的怀里,突然自语一般地说出了一句话:
“杀那么多人,你不怕吗?”
出乎他的意料,征西将军马超平淡地回答道:
“怕。”
于是沉默的少年再无言语。只是他的肩膀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觳觫起来。他背对着父亲的姿态,让他的父亲看不到他脸上的泪水。朝阳中,他的父亲只能从背后看到他耳轮上的那一圈乳毛。
征西将军马超的确是怕的。距离那座城池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来越莫名地怕起来。
他的怕是有道理的。
就在他与曹军梦境一般的厮杀之时,冀城之内也暗流涌动,杀机渐起。
他在外面只过了一夜,但这一夜的冀城却绝不平静。很多人都在这一夜彻夜未眠。一张网在这一夜暗自织就。
是夜,在统兵校尉赵昂和他的夫人王异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一番对话:
“参军杨阜与我共谋反马,但此事必难万全,我们的儿子赵月如今被押在汉中,该怎么办?”
“忠义立于身,雪君父之大耻,掉了脑袋都不足为重,何况一个儿子?大丈夫为国舍家,一身豪气,百年之后都会留存于世!”
这声答复,严厉得不像出自一个女人的口中了。
血光
一大早,参军杨阜便来告假。他的妻子死了,他要回家埋葬亡妻。
杨阜白衣素服,面容愁苦。
征西将军马超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是,看着杨阜拖拖然离去的身影,他的心中却莫名地烦躁起来。半生戎马,征西将军马超每每到一些紧要的关头,都会产生预感。当然,这诸般预感最终都要到兑现的时刻,才能令人和现实对应起来。事先,预感总是莫名的。
当心中的烦躁达到顶点的时候,征西将军马超忽然急令将杨阜追回来。但传令下去的人很快便回来禀告:杨阜骑一匹快马,早已出城多时了。
征西将军马超呆呆地枯坐良久,一霎时心乱如麻。
他的预感是对的。
参军杨阜离城后,一路快马加鞭,却不是回了自己的老家,他的目标是——历城。
此时的历城,尚驻扎着一支不为征西将军马超所统驭的朝廷军队。而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抚彝将军姜叙,是参军杨阜的表兄。姜叙的母亲,是杨阜的姑姑。
抚彝将军姜叙对自己这位表弟的到来并不觉得意外。但如今的参军杨阜,已是附逆的朝廷叛臣,而他却依然统领着一支朝廷的军队。
因此,抚彝将军姜叙并不多言,只是让杨阜进内宅拜见自己的母亲。杨阜一身灰土地进了内室,姜叙则立于室外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