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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春·卷二 不如归去 (7)

内室里的动静很大,他的这个表弟几乎是在号啕大哭,一边哭诉不止:

“外甥守冀城不能保,刺史韦康被杀也不能跟随以身殉国,实在无言面对姑母……马超叛君,妄杀郡守,一州士民无不恨之入骨……今日兄长坐据历城,竟无讨贼之心,这岂是为人臣子的作为……”

门外的抚彝将军姜叙听到此处,嘴角不禁泛起笑意。所以,刚刚听到母亲在里面的呼叫,他便应声入室了。

姜母已是八十余岁的老妪,方才被外甥一番哭号痛诉,更是闹得气血不畅,周身微颤。老人指着儿子发难了:

“刺史韦康殉难全是你的罪过!”

抚彝将军姜叙双手一摊,他知道自己和母亲是说不清楚的——马超将凶兵悍,所向披靡,他这支小小的部队岂能左右得了局势?姜叙转向杨阜,劈面呵斥:

“你已经投降马超,食其俸禄,怎么又跑来惹老人生气!”

杨阜大声回答:

“马超背父叛君,虐杀州将,凉州一州士大夫皆蒙其耻,岂是我一个人忧愤的事情?我忍辱附逆,不过是为了留此残生,为韦使君报仇。当日阎温以死喊城,便是我等凉州士大夫的表率!”

“马超拥羌胡悍兵,你我之力岂能与之抗衡?”

“马超其人勇而无谋,据我观察,其人多暴戾刚愎之气,如今他纵兵荼毒冀城,已得罪陇上,陇上士人若能同仇敌忾,这股羌胡逆流,势必遭到致命的阻击。何况,护军将军夏侯渊业已领军入陇,我亦在冀城作下了安排……”

这兄弟两人你来我往,直说得姜母昏昏欲睡,陡然听到儿子的一阵大笑,骇得瞪了眼睛去看儿子与外甥。只见方才还针锋相对的这两个人,此刻却四手相握,挽在了一起。

姜叙大笑道:

“实不相瞒,我也已经联络好了武都人李俊、王灵,以及姜隐、姚琼、孔信等一干乡人!”

望着意气风发的两个晚辈,姜母不解地嘟哝一声,干脆倒头睡了。

诡异的是,随着这位老妪睡意的翩然来临,冀城之内的征西将军马超竟在梦中梦到了这位老人。

他在午后的假寐之中醒来,那位颤颤巍巍的老人令他大惑不解。老人出现在他短暂的梦里。在梦里,这位老妪一直走在他的前面,那颠簸的步履,令他产生出强烈的愿望——他非常想赶上去搀扶老人一把。但是,无论他怎么发力,即使健步如飞,却总也追不上前面那个苍老的背影。她就这样孑孓而行,让他永远不可企及……

这个背影最终走入了一片红光之中。当征西将军马超张开双眼时,梦中那宛如残阳一般的景致依然弥漫在他的眼前。他觉得眼前的世界一派绯红,别具明艳。他想,也许自己是思念母亲了?——有多久了,他已经不曾想起过母亲?他几乎已经忘记母亲的容颜了。母亲死去的时候,不过中年罢?——那时候,他随父亲马腾外出筹粮,义父韩遂的部曲却乘虚攻击了他们的营地,母亲便是死在这场战乱之中的——这已经有多少年了?如若母亲健在,今天便是梦中老妪的那副模样了罢?思绪之下,征西将军马超不禁流下两行泪来。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对于亲人的眷恋,原来始终蛰伏在自己内心最隐秘的地方。

从这个午后的梦境醒来之后,征西将军马超的眼睛就出现了幻觉——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绮丽的红色。

所以,当中郎将庞德急匆匆赶来向他禀报军情的时候,他眼中的庞德也是一个红色的庞德。

“少将军,历城姜叙纠集武都李俊、王灵等人起兵,现已攻下了卤城,并盘踞祁山堡一带!”

庞德神色严峻,语气之中颇有沉痛之意。征伐正酣,兵事此起彼伏本是寻常的事,他何以如此?征西将军马超正在疑惑中,庞德自己给出了答案:

“姜叙坐据历城,本就在我们拔除的计划之内,动手是迟早的事。但我看来,他们此番的动作却非同寻常,似乎释放出了某种不祥的信号……”

征西将军马超问道:

“信号?甚么信号呢?”

“不仅仅是姜叙,还来了武都的李俊和王灵,据报,安定的姜隐、孔信,南安的姚琼、庞恭等人也响应而起。少将军想一想,这些乌合之众,往日多拥兵自保,何以此番不计凶险,全部纠集在了一处?”

“令明兄赐教。”

“这便是群情激奋了!”

庞德低头答道。

群情激奋——这个局面是任何一个军事将领都不愿面对的,毋宁说,便是天怒人怨了。庞德没有说出口的,是造成这种局面的缘由——那就是冀城的屠城之举。此举终于把整个陇上都赶到了他们的对立面。陇上的汉家士大夫们终于携起手来对抗“羌乱”了。自己一方起兵之初那种大军所到之处各方易帜降服的局面,终于逆转。

征西将军马超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一干将领被召集起来了。大厅之上,统兵校尉赵衢和梁宽力主征西将军马超速速亲率大军前往卤城征讨:

“贼寇立足未稳,将军英勇,大军既出,贼寇必定望风而逃,一战能克!”

这两个新提拔的军官都是冀城人,此刻,他们的态度令征西将军马超感到了些许的安慰。民心向背,这是此刻他最关心的问题了,如若尚有降将站在自己的一方,这便说明局势还依然可控。

战鼓擂响。征西将军马超亲点大军,带着中郎将庞德准备出征。马岱依然被留在冀城外的军营之中署理后勤。

秋阳如血,征西将军马超眼中的世界越发彤艳。在他的眼中,旌旗是红的,刀戟是红的,将卒是红的,战马是红的,乃至山峦与城郭,都是红的。

城内军民依然登城相送。那个名叫王异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征西将军马超的眼里。她站在杨夫人的身边,手上还挽着征西将军马超的幼女马伊。杨夫人在城头向着自己的丈夫挥手,马伊矮小,于是被王异抱了起来,举在城堞之上,于是女孩的身影挡住了这个女人的眼睛……

大军一路疾驰,卤城很快便在眼前了。

一干凉州的士大夫们齐聚城头。但城下的征西将军马超举头一望之间,遽然心胆俱裂。

他看到了城头之上那个一身缟素的人。

参军杨阜持剑站在人群里,杀气腾腾。在征西将军马超红色的视野里,就是一个血人。

目中精光大盛,一瞬间,征西将军马超便明白了,自己眼中这挥之不去的红色,原来便是——血光!

几乎毫无逗留,大军在卤城下迅疾地调头而归,以比来时更为迅疾的速度向着冀城冲去。奔袭一夜,黎明之际,冀城终于浮现在天边了。

远远的,征西将军马超便已看到了冀城的异样。城上城下人头攒动,俨然已是剑拔弩张的对垒之势。待到了城下,马岱果然冲来禀告了:

“将军,冀城关了城门,一众将领业已兵变!”

征西将军马超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当他在卤城的城头之上看到血人一般的参军杨阜时,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杨阜既反,冀城的韦康旧部必反!而这些韦康的旧部,还有在杨阜的举荐下,被他提拔起来委以重任的赵衢、梁宽等人。这便是精心布下的一个局,而现在,他已在彀中。

谋略永远不是他这样一个流着羌人血液的将军所擅长的。既有不能,亦有不齿。那是书写在汉家汗牛充栋的典籍之中的智慧,是他与之对立的那种浩荡的文明。

所以,他的世界便只能宿命一般的被一片血光所笼罩。

这一刻,征西将军马超必然想起了曹操。这个远在邺城的人,这个集万千尊崇于一身的人,这个当世真正的主人,终于还是在与他的对弈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了。曹操棋盘之上的凉州,原来早已攥在手心。曹操了解他的一切,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就像镜中的镜像,往往让人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本真,哪个是自己的幻影。曹操知道,等待对于他会是何等的煎熬,知道煎熬之后,他会何等的乖戾。如果说他们的棋局是决定于刀兵的厮杀,毋宁说是决定于一种等待的能力。而曹操,比他善于等待。他在等待之中丧乱了心智,曹操却在等待之中静观他不惜以那种浩荡的文明为敌,终于他行止失当,面临这种文明的绞杀了。

晨曦微露,天地拉开了自己的帷幕。

殇亡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

红霞满天,空茫的天地之间,冀城城头之上却传来了清越的歌声。

歌声出自杨夫人口中。此刻,她已经和襁褓之中的两个婴儿,连带着征西将军马超的幼女马伊和十多位家眷,一同被押在了城楼之上。

万籁俱寂,城上城下对峙的双方也鸦雀无声。只有这一缕歌声婉转萦回。

征西将军马超策马向前,独自来到了两军之间空旷的缓冲地。他举头仰望,但见晨曦之中,夫人杨氏沐风而立,母仪万方,吟唱得悲伤而又动情。

歌声飘荡而下,宛如一根丝绦,将他们夫妻的心绾在了一起。仇池葱翠的山峦似乎从天边缓缓浮现,白云,牧马,炊烟与桑田……

他的身后传来了哽咽的哭声,已经有将卒们不禁落泪了。

歌声突然有了一个微小的顿挫,但是旋即又发出了长久的余音。这余音随着杨夫人的头颅一同从城墙上跌落下来。她的头被一柄利刃斩下,但嘴中的曲子依旧余音袅袅。这颗头颅跌在征西将军马超的马前,弹跳翻滚了几下,双目流波,看在征西将军马超的眼中,宛如重睹妻子昔日顽皮之时的容颜。她的唇角依然微启着,口舌生香,最后的吟唱犹在嘴边,宛如一声无尽的叹息:

是苦,不如我们归去罢!我们姊妹织殊缕,你来牧马放牛!

……

身后的将卒发出一片惊呼,征西将军马超抬眼之际,便看到两团黑影重重地复又跌了下来,待到回过神,方才看清摔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那一对不足周岁的婴儿。襁褓之中的他们,像两枚被包裹着的粽子。他们一个脸朝着天空,一个则俯于土中。两团被砸起的尘埃萦绕着他们。这是一对没有名字的婴儿,他们的父亲甚至没有来得及为他们在这个尘世命名。

一声凄厉的哭号响起来。董夫人不顾兵卒的拦阻,从阵中疯了一般地奔出。她没有进城,一直随自己的儿子马秋住在城外的军营中,否则,也将难以幸免。此刻,她踉跄着奔过来,未到近前便已扑倒在地,于是爬着抢到了那一对婴儿的面前。她将这对婴儿揽在了怀里,嘴中既像是哭,又像是笑:

“二月产子,男害父,女害母,我可怜的孩子啊,可你们有甚么罪过……”

征西将军马超已经毫无意识了,他空洞地再次举目。这一次,他看到了那双女人的眼睛。城上的王异一身戎装,她的身边,是统兵校尉赵昂,统兵校尉尹奉,统兵校尉李俊,统兵校尉赵衢,统兵校尉梁宽……

反了,都反了,一个不少。

但王异的目光纵使混杂在这诸多如狼似虎一般的目光中,也清冷得令人齿寒。

是甚么让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冷酷?莫非,那些汉家的道德,真的便可以将一个女人变得不再是一个女人?

征西将军马超死死地与这双眼睛对视着。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何以对这双眼睛如鲠在喉了,因为,他早已从中看到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

突然,一团黑影阻住了他的视线。那是幼女马伊。女孩被王异再次举在了城堞之上,就像为了让她能够更好地与父亲挥手作别。当女孩张开双臂,像一只归巢的幼鸟一般从天而降时,征西将军马超同样振起了自己的双臂,徒劳地想去迎住自己的女儿。但女孩被掷得很远,天知道这个女人何以有如此之大的力气。女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落在地,向外凸出的双眼,还残留着生前的恐惧和无助……

征西将军马超气噎塞胸,一头跌下马来。

刚才那一番屠杀都是在沉寂之中展开的。城上的人杀得安静而又从容,城下除了少数人哽咽抽泣外,大多也被这番惨绝人寰的情景攫住了喉头。此刻,随着征西将军马超的坠地,冀城上下顿时便如炸开了锅一般。羌兵在中郎将庞德和马岱的率领下,潮水一般扑将过来。城上万箭齐发,矢石如雨,随之而下的,便是征西将军马超留在城中其余那些家眷的头颅。

这注定不会是一场有效率的攻城。羌兵完全是被内心的疯狂驱使着向前突进,于是,被城上倾泻而下的箭矢大量射杀在城墙脚下。中郎将庞德将昏迷的征西将军马超抢在了怀里,纵身上马,于乱军之中大声呼喝,力图控制住局面,恢复指挥的秩序。但是兵卒们已经红了眼睛,在一种几乎是癫狂的状态下,如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地往城下蜂拥。

庞德护住少主,拼命冲到了战鼓的位置,来不及索要鼓槌,直接以刀击鼓,捶打出收兵的节奏。

兵卒们在这种号令之下,渐渐开始冷静。然而,阵脚未稳,但见左右两侧各有一支大军滚滚而来。

一侧是自卤城杀来的杨阜、姜叙等人,一侧则是护军将军夏侯渊统领的青州兵。

三路夹击,屠杀在冀城之下展开了……

待到征西将军马超苏醒过来时,他的这支部队已经死伤过半。他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突然胸中又是一阵翻涌,一腔滚烫的热血随之从口中喷射而出。

这口热血的吐出,反而令他恢复了意识。他看到自己趴伏在马背上,被人从身后环绕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