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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春·卷二 不如归去 (5)

偏将军马超久久地凝视着阎温。在这张破碎的脸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种他所熟悉的神气——那种自觉高贵、睥睨异族、傲慢的汉家士大夫们的神气。终于,他叹息一般地说道:

“杀了罢。”

阎温被推出了营帐。数名羌兵将他押到了城下。攻守双方的中间地带此刻空旷无人,只有混淆了天地之分的无尽雨水。羌兵的刀挥舞出去,一道血柱喷薄而出,在雨水中划过了一道阴影。凉州别驾阎温的头随着强劲的势能腾空而起。

这颗头颅被送到了偏将军马超的案上。他不愿再去打量这颗头颅了。他可以肯定,这颗头颅之上,必定依然写满了那种鄙薄一切的傲慢。幸而有好的消息来了——氐王杨千万送粮的队伍到了。将士们刚刚还心灰意冷的心,瞬间便被这些送来的粮秣有效地安抚了,整个营地的士气陡然高涨。

偏将军马超却无法振奋起来,阎温的那颗头颅让他心绪难宁。如果,他知道此刻冀城之内的凉州刺史韦康比他更加心绪难宁,他的状态或许会好一些罢?

豪雨之中,凉州刺史韦康正在为阎温的死而悲伤欲绝,但城外敌兵粮草已到的消息立刻驱走了他的悲伤,他觉得自己的心倏忽沉到了绝望的谷底。守城八个月,他已极尽所能。兵卒减损,他组织了城内的士大夫和庶民上城抵抗,甚至,自家的宗族子弟也被他悉数派了出去,他的从弟韦岳更是在城墙之上昼夜守候;箭镞耗尽,他号召百姓拆除房舍筹集柱石御敌,为此他腾出了自己的宅邸供无家可归者住宿;然而最令他心焦的,是粮食的告罄,为此他收缴了城内所有的余粮,优先分配给城头上的守军之外,大多周济了老弱妇孺,而自己亦改为一日一餐……

这种种戮力,都是为着一个希望——朝廷大军滚滚而来。这份希望支撑着冀城,是一切抵抗的动力。但是,八个月来,他望眼欲穿,东边方向的天空几乎都被他望破,却没有望到一骑援军。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叛军跋扈,陇上郡县纷纷附逆响应,马超几乎控制了凉州全境,丞相曹操怎么会坐视不救?距此并不遥远的长安城里,护军将军夏侯渊不是手握重兵督陇右兵事么?莫非,朝廷是在坐等冀城这个凉州境内最后的堡垒灰飞烟灭?诸般疑问都没有答案,猜度之中,一种被遗弃的滋味在他的心里日盛一日。派出别驾阎温,是他的最后一次努力。他期盼阎温能够将冀城的困苦带到长安,顺利请来救兵,但是阎温却被俘了。尽管阎温在城下那拼死的一呼瞬间激励了城中守军的斗志,但随着这一呼,凉州刺史韦康最后的期盼也粉碎了。他当然知道,这只是阎温的赴死之举。

凉州刺史韦康已有了请降的心。

这立刻被他身边的参军杨阜看出了。刺史韦康寥落的神情让杨阜大惊失色。杨阜扑地跪倒,痛哭流涕:

“被困八个月,我等率父兄子弟以义相励,早已舍生忘死,韦大人岂可忘记田单之守,于功败垂成之际陷某等不义之名?!”

杨阜所说的“田单之守”是一段战国旧事。彼时齐将田单凭借孤城﹐由坚守防御转入反攻﹐一举击败燕军﹐完成了一次收复国土的著名作战。

刺史韦康饱读史书,对此当然熟稔于胸。但此刻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眼前,却比史书上读来的那些经验凌厉得太多。

看着刺史韦康犹豫不决的脸色,杨阜又举出了一个例子:

“昔日汉阳太守傅燮不是韦大人的表率么?”

中平四年(187年),陇右六郡哗变,汉阳太守傅燮坚守城池。傅燮管辖汉阳,素来体恤羌人,广开屯田,列置四十余营,组织当地乡民和羌人开荒种田,甚得羌胡爱戴。乱军多以羌胡组成,围城之时,便有羌兵数千人于城外跪伏叩头,请求护送傅燮归乡。其子亦苦苦相劝。傅燮却拒不弃城。孤城无援,被围日久,终于城破殉国,傅燮被朝廷追封为壮节侯。当日情形,居然和今天有着惊人的相似:统领乱军的,恰是马腾与韩遂;而傅燮与之同生共死的那座城池,便是冀城!

这样的一个巧合不能不令凉州刺史韦康惊心。前有先贤,似乎,他不去效仿都不行了。那卷帙浩繁的史书,就是左右一个士大夫命运的根本力量。然而,就好比总有一根稻草会压垮气力耗竭的骆驼——此刻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被兵卒禀报了上来:城中流民已经开始分食死人。

分食死人?那么,分食活人还会远吗?与之对应的是,城外敌军新到的粮秣正在欢天喜地地搬运之中……

攻守之间,食物成为了比史书更为强大的最终决定一切的力量。民以食为天,这还有甚么好说的呢。

凉州刺史韦康涕泗横流:

“守城八个月,冀城军民血肉捐于草野,事势至此,吏民伤残,不降何待……”

战局的结果来临得既顺乎自然,又让人措手不及。

当冀城紧闭八个月之久的城门缓慢打开的时候,围城的将卒们居然没有立即看出这里面的含义。他们远远地看着冀城张开的那道门,像一张慢慢开启的嘴,而已经锈滞了的门轴发出的那种闷响,更像是从这张嘴里吐出的一声浩茫的叹息。

下了数月的这场雨,在这一刻,停了。

屠城

偏将军马超的坐骑从投降者的面前缓缓而过。冀城的城门洞像一个叵测的洞穴吞没了他。他目不斜视,根本没有去正眼打量夹道而立的那些投降者。对于凉州刺史韦康,他的心里只有一股强烈的厌恶。在偏将军马超的眼里,这位凉州刺史,就是他所憎恨的那种文明的代言人。韦康乃世家子弟,很早就被当今名士孔融赞为“渊才亮茂,雅度弘毅,伟世之器也”。这个汉家士大夫眼中的“昴昴千里之驹”,如今躬身在他的马下,除了些许的快意,偏将军马超的心却被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左右着。

一场煎熬人心的攻城之战终于尘埃落定,但偏将军马超并未感受到多少欣慰。一则,这个胜利来得太过漫长;二则,他并没有因此等来曹军——在这个意义上讲,他甚至并未获胜。拿下冀城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现在,进入了冀城的偏将军马超却是一种落寞的情绪。

恨意渐起。八个月的蹉跎、三个月的淫雨所酝酿着的一切,在破城的这一刻,都将发酵成一股邪恶的戾气。

在这股戾气的驱使之下,一马当先的偏将军马超,头也不回地做出了这样的一个手势:右臂高高举起,又迅速落下,右掌如一把快刀一般地在空中划过。

他的这个手势被紧随其后的庞德与杨昂全部看在了眼里。

中郎将庞德的心立刻揪住了。

冀城已是一座沆瀣着腐臭之气的城。满城之中泥污纵横,战死或者饿死的尸骨无处掩埋,只草草地盖以浮土,经雨水冲刷,尸骨便暴露在巷陌之间。

城内几无完整的房舍,因此随军入城的只有杨夫人和那两名新生的婴儿,并携了几名年幼的子嗣和贴身的仆从。

在太守府安顿下来之后,偏将军马超捧起了那一纸降书。降书当然是凉州刺史韦康所书。韦康这位以善书闻名当世的大书法家,即使在书写一封降书的时候,依然讲究着笔墨之间的起承转合。所以,这封降书不啻为一份杰出的艺术作品。所书内容不过是一些陈词滥调,请求大军善待百姓云云,让偏将军马超留意的则是其后那一长串的投降名单:

凉州刺史韦康

参军杨阜

统兵校尉赵昂

统兵校尉尹奉

统兵校尉李俊

……

就是这些人和自己对峙了八个月。这是一群倔强的家伙,亦是一把被曹操舍弃了的棋子。他们的命运本不足挂齿,但在他与曹操的这局棋中,他们的命运必定暗含着曹操的用意。那么,曹操舍弃了这一把棋子,舍弃了棋盘之上陇右这样一大片疆土,意欲何为呢?恍惚中,偏将军马超似乎看到了曹操那双成竹在胸的眼睛……

正在迟疑,中郎将庞德急匆匆地来了。

偏将军马超入城之际在马上做出的那个手势,庞德完全明白其中的杀机。所以,进来之后,他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少将军,韦康万万杀不得!”

偏将军马超头也不抬地问道:

“为何?”

庞德急切地顿足道:

“攻陷冀城,陇右已尽为我们控制,此时整个凉州必定都在瞩目冀城,韦康献城有功,如若杀之,必然使得州人凄然!而且此人素有仁德,杀之必定得罪陇上……”

“令明兄不记得曹操的彭城之屠么?”

偏将军马超缓缓地打断了庞德的话。初平四年,曹操攻克彭城,杀人数万,使得彭城一带“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曹操也因此战巩固了其在黄河中下游强者的地位。

庞德疾呼:

“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少将军莫忘了王允枉杀名士蔡邕的教训!”

庞德用以反驳的,也是一段旧事。初平三年,司徒王允成功诛杀董卓,但其后扩大株连,不顾民心处死了名士蔡邕,结果朝野上下人人寒心,最终导致了自己的兵败被杀。

偏将军马超愤然道:

“令明兄前日说我非袁绍,曹操非董卓,今又说我不可与曹操同日而语,而这韦康就一定是蔡邕么!依我看,我确非袁绍、曹操,亦非王允,我只是我马超而已!”

他的确是愤怒了,曹操做得的,他却做不得,这是甚么道理?莫非,他天然就和曹操不可同日而语!冲动已经令他丧失了审时度势的理智,此刻,那位宿敌强烈地刺激了他的神经。

庞德也很失悔自己的急迫,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位少主曲折的内心。一时间,这位铁铸一般的汉子放声大哭起来:

“少将军,庞德若有冒犯,甘愿赴死!然而此时我们席卷陇右,正是巩固成果、招贤纳士的大好时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自己视为肱股的这位将军如此哭谏,稍稍平息了偏将军马超正在燃烧的怒火。但是,即便他想收回成命,此刻也已经来不及了。

街头骤然想起一片哭号之声。庞德急忙回身,向外抢出两步,便与迎面而来的兵卒撞了个满怀。

“报,凉州刺史韦康及部曲、家眷五百余人俱已处斩!”

被庞德撞翻在地的这名羌兵还没爬起来,嘴里的消息便已脱口而出。他的兴奋溢于言表,也许,在兵卒们的心目中,此番杀戮大快人心,正是对于马氏一门在邺城被屠的最好回击。

庞德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两行眼泪滚进浓密的髭髯里。

偏将军马超也惊得愣住了。

首先,他没有想到杨昂执行自己命令执行得如此坚决和迅速,其次,他也想不到杀掉数百人居然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便能完成。简直便是须臾之间!

来自汉中的杨昂将军,当然不会像庞德一般设身处地地为马家着想。他也被八个月的兵事折磨够了,他朦胧的醉眼立刻便看懂了偏将军马超右掌挥落的那一个含义:

杀!

淫雨虽已停歇,但蓄积的雨水依然泛滥。此刻,府邸外与台阶齐平的积水之中,缓缓渗入一股血流,本就浑浊不堪的水面顷刻间显得更加滞重了。一群不知何处而来的苍蝇受到血腥之气的诱惑,呼啸着从天而降。苍蝇们为这血腥之气而陶醉了,悍不畏死,成片地扑入了浓酣的血浆之中。

这股血流挟带着密密麻麻的苍蝇,从冀城顺水流出。留在城外的少年马秋注意到了这番景象。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营帐前,看着这番景象,不禁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双手之中,继而低声哭泣起来。

一城的血腥似乎涤荡了偏将军马超纷乱的内心。

他一下子变得神智清明。在他的吩咐之下,杀戮没有被继续扩大,自那个死硬的参军杨阜以下,所有的降军将领都被保住了脑袋。非但如此,他还对参军杨阜礼待有加,以“义士”视之。他甚至让杨阜举荐将领,以统帅冀城的残兵。杨阜举荐上来两人,一个叫梁宽,一个叫赵衢。这二人本是普通兵卒,当偏将军马超问起理由来时,杨阜回答得理直气壮:

“此二人忠勇可嘉,守城有功,论功自当提拔!”

原来提拔这两个人的理由却是他们守城有功!偏将军马超以一种令人惊讶的大度许可了这样的一个理由。

同时,为了宽慰庞德,他自己给出的,是这样的理由:

“令明兄,事已至此,不可挽回,今后我自当多向令明兄请教。如今杀已杀了,未尝不是好事,其一可扬我军威,其二,眼下的粮秣怕也是负担不起这么多张嘴罢……”

中郎将庞德的髭髯抖索着,不复再言。

紧接着,杨昂将军率军回汉中了。他早已经归心似箭。临行前,偏将军马超借助他再次办了一件事情。冀城所有降将的家眷都被集中在了一起,他们被告知,必须随杨昂将军迁往汉中。这是庞德的主意。凉州刺史韦康的被屠,令庞德深深地耽忧起来,他不能确信,这一干冀城的降将会转而死心塌地地效忠。那么。统驭他们的最好办法,便是挟持他们的家眷作为人质了。这和曹操的做法如出一辙。偏将军马超这一次听从了他的意见,但心里面,却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滋味。个中谋略,是他天然所不齿的,而且他也怀疑这种手段的有效性——他马超自己,不就没有为曹操手里的人质所羁绊么?

因此,在执行上,这道命令就不是分外的严格。

譬如,统兵校尉赵昂的妻子王氏便被留了下来。

这是一个气质清朗的女人。她在一群哭哭滴滴的女眷之中脱颖而出,朗声道:

“嫁夫随夫,此乃人伦大道。王异断不与自己的丈夫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