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忽回到了最初与杨氏相遇的日子里。那时,他是奉了父命去仇池迎娶这位氐王胞妹的。原本不过是一场双方各怀目的的联姻,却在他第一眼看到杨氏的时候,转变了性质。他来到了氐人的部落,当天便有一位氐人的少女闯进了他的板屋。她提前穿上了只有出嫁之时才穿的衽露,银质缘饰散发着纯良的白光,满头的乌发编结成粗大的辫子。少女的胸膛起伏着,她是偷偷来看自己的这位新郎的,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自己将会嫁给一个甚么样的男人。现在,她看到了,却勇气顿失,如一头慌张的小鹿一般,为自己的莽撞而不知所措了。偏将军马超在那一刻也怦然心动。眼前的少女,不是他在京畿之地司空见惯了的那些汉家女子,她身上那种异族的气息在一瞬之间便令他感到了温暖。在那种莫名的力量推动之下,一对儿女彼此向着对方迎去……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这样的曲子在偏将军马超的耳边回旋而起。
“将军?将军!”
董夫人在身旁唤他。
偏将军马超回过神,听到董夫人催促道:
“莫要在这里傻站了,兵卒在帐外呼唤将军多时了。”
偏将军马超皱着眉头,再一次看了一眼卧榻之上的产妇,匆匆出了帐房。
帐外果然立着两名兵卒,见他出来,齐声道:
“将军,汉中杨昂将军率部已到,现在辕门外等候!”
偏将军马超吩咐一声:
“传令列队迎接!”
军令传下,霎时间金鼓齐鸣,号角连天。
偏将军马超一路快步行至辕门,看到汉中的兵马齐整地列于营外。他抢步上前,抱拳向为首的一骑说道:
“是杨将军罢!”
骑上之人翻身下马,也是连抢数步,来到近前抱拳道:
“汉中杨昂奉命来受将军调遣,有劳将军迎迓了。”
这是一个貌不惊人、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的军人,偏将军马超一见之下,心里便有了几分好感,当下与之挽手而行,向着大帐走去。还未走到帐外,就有兵卒又来禀报:
“阎行将军率军到!”
偏将军马超心里一沉,但仍然对身边的杨昂笑道:
“哈哈,群贤毕至,杨将军随我一同去迎接罢!”
两人执手返回,共同立在辕门外张望。
不远处尘土飞扬,一彪人马在一面“阎”字旗下正滚滚而来。不多时,韩遂遣来的这支部队已经到了跟前。阎行下得马来,大踏步走向辕门,朗声问候道:
“偏将军别来无恙?”
偏将军马超同样朗声回道:
“阎将军鞍马劳顿,一路辛苦!”
双方的心里各有芥蒂,气氛多多少少有了一丝尴尬。恰在此时,中郎将庞德上前道:
“少将军,接报,仇池氐王杨千万、兴国氐王阿贵各率其部也已到,大概距此不过十余里了。”
众人侧耳谛听,果然能够听到万马奔腾发出的马蹄之声,大地远处犹如暗暗擂动了鼙鼓。偏将军马超道:
“也好,不如我们一起在此等候,待候齐了,大家一并进帐。”
杨昂将军道:
“马将军大举义兵,陇上震动,名豪大侠飘扬云会,万里相赴,此番景象,堪比当年关东盟军之势啊!”
杨昂说的是袁绍旧事。昔日,董卓废立天子,以袁绍为首的公卿纷纷离京出逃。袁绍于冀州号召天下牧守讨董,董卓则诛杀袁氏在洛阳、长安两京的所有宗亲。旋即,各州郡纷纷起兵,借着为袁氏雪仇的口实,于初平元年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关东盟军,讨伐董卓。
经杨昂一说,这番昔日之事当真与眼前的时局有着几分相似。当然,这亦是一番恭维话。
孰料,一旁的阎行却当起真来,沉声道:
“不可同日而语。”
杨昂一怔,讪讪地说:
“阎将军有何高见,杨某愿闻其详。”
“昔日董卓杀主鸠后,震荡王室,家家思乱,人人自危,所以袁绍振臂一呼,才有天下刀枪云集的局面。你我此番起兵,不过着力在凉州一地,麇集于此,岂可自比当年?”
“阎将军如此谦逊,只怕是在长曹操的志气罢!这也难怪,曹操都云将军乃孝子矣。”
杨昂的话中已经有了揶揄之意。
当日在潼关战场,曹操的确指着韩遂身后的阎行说过:
“要顾念这个孝子。”
不想阎行并不恼怒,坦然答道:
“不错,本朝以孝治天下,孝悌本为阎某做人的根本。”
“那么敢问将军,令堂如今无恙乎?”
众所周知,阎行的父母现在被曹操押在邺城的大牢里。
“阎某不孝,累及父母,此乃心头之痛!”
这就是明晃晃的指责了。阎行毫不隐瞒地将矛头指向了偏将军马超,是在斥责由于他的叛乱,自己的双亲才遭此厄运。
一时间场面安静下来,众人都在观望偏将军马超的反应。孰料,他似乎对方才的这番言语置若罔闻,目光微渺地望着远处的山峦,神思仿佛已经飘到了天边。
不错,当此大军麇集的时刻,偏将军马超的意念却游荡到了一片葱翠的山峦之间。那时候,他与杨夫人背过众人的眼目,彼此怀着那种惊慌失措一般的爱慕,私自跑到了这片旷野之中,他们年轻的身体坦陈于天地之间,那一刻时光犹如停滞了一般,壁立百仞,群峰环翠,天上的白云,身边的牧马,乃至远处的炊烟与百顷平田,都凝固在苍茫之中……
大势
夕阳西下,天地一片苍青。
偏将军马超与氐王杨千万、庞德、马岱四人立于冀城之外的天门山上。落日熔金,半天霞锦。此刻身边的人都是自己的股肱,偏将军马超的胸襟也为之一畅。
昨夜军营夜宴各路来援的将领,酒宴之上,气氛却很别扭。闹事的,当然便是那个阎行。阎行首先拒绝了依照羌人的习俗饮酒。羌人饮酒称为“咂酒”。把青稞煮熟拌上酒曲封入坛内酿成酒,饮时不用酒具,而是将酒坛开封,以长幼为序,用一根细竹管轮流咂之,并不断往坛内注水,直至味淡为止。但阎行却要求以觥筹自饮。这便激怒了一干羌人的头领。偏将军马超倒不以为忤,命人单独给阎行端上了酒具,并将咂酒倒入铜罍之中,给他独自端在席前。然而阎行并不收敛,借着酒意百般挑衅,说凉州不独是马、韩两家的凉州,乃是天下的凉州,断不能辖以自据,隔断凉州与天下的联系。又说,昔日陇右六郡,乃国家基石,是“六郡良家子”的摇篮,亦是皇家羽林军的故乡,然而如今山河昏乱,或窜戎狄,或陷寇乱,以他们辖制的金城郡为例,此时凋敝到已经户不满五百的地步……
说着,阎行居然已有悲戚之色。
这番借着酒意说出的言论是惊人的。它不像是发自一个凉州叛军将领的口吻,反而倒像是一份来自朝廷的讨伐檄文。即使阎行所言都是事实,但这样的话,却不是他当讲的。这是一个立场问题。在座的氐王阿贵勃然变色,眼见便是要发作的样子。阎行却毫不示弱,讥讽道:
“氐王难道不知,去岁以来,已有数万氐人绕道子午谷逃亡到了汉中?敢问,如若陇上太平,氐人何以流离失所,徙往他乡?”
氐王阿贵被问得张嘴结舌,不禁却将怒目投向了汉中来的杨昂将军。众所周知,张鲁领了朝廷给予的汉宁太守和中郎将的虚衔,割据汉中三十余年,观望陇右势力与曹操争斗,借机大量招徕凉州流民以坐收渔利。
杨昂被氐王看得尴尬,只得顾自埋头咂酒。氐王阿贵拙于言辞,一时间倒没个抓挠之处,索性一脚踢翻自己面前火塘上的铁三足,起身离席而去。这铁三足本是羌氐之人的器物,供炊具放在上面加热之用,平日里羌氐之人最是珍重,常以银饰镶制。氐王阿贵踢了铁三足,可见已经是愤懑到了极点。
偏将军马超始终很澹定,他一边请身边的氐王杨千万去安抚阿贵,一边心平气和地命人将自己咂过的酒坛送到帐外,让兵卒们共饮。
对于阎行的作为,他当然不甚愉快,但是,心里面倒有些钦佩此人了。毕竟,敢于把话说在当面上,还算得上的豪杰。他只是有些隐隐为义父韩遂耽忧。韩遂的这个新婿,显然心有二心,并且其心如此昭彰,大有为朝廷、为曹操张目的架势,如何才能驯服得过来呢?韩遂嫁予阎行的那个女儿,偏将军马超亦很熟悉,他心里不禁也为自己的这位义妹深感委屈。——想必,被迫做了韩家女婿的阎行,不会善待她罢……
翌日一早,偏将军马超便传下了军令,令阎行率领自己的部队攻打冀城,而他却带着庞德、马岱,还有氐王杨千万这几个自己人上了旁边的天门山。
天门山位于冀城的南边,山势巍峨,连峰耸峙,自古“天门春晓”便是当地一景。山巅有供奉着东岳天君的东岳庙一座,庙宇之内楼阁肃穆,古木成林。一行人等好整以暇,便在这东岳庙内盘桓了一日。其间庞德多少有些不能安心,不断跑到开阔处瞭望山下的军情。冀城就在山下,两军的攻守可尽收眼底。阎行仗打得似乎还算勉力,部卒以云梯轮番攀援,与守城的军队形成了胶着的态势。喊杀之声不时传到山间,回响着,引动山谷之间的轰鸣。
氐王杨千万是一个典型的氐族汉子,大声道:
“真是看不准这个阎行,嘴上说的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打起仗来却还拼命!莫非神智上有毛病罢!”
杨家在仇池几代统领氐人,其地关山险峻、土沃物丰,于是成为了陇右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偏将军马超以氐王杨千万的胞妹为妻,这股力量便是他一条不可或缺的臂膀了。他素来对这位自称“百顷氐王”的姻兄厚待有加。昨夜宴席,便请杨千万坐了上宾的位子,还依照羌氐之人的习俗,炖了全鸡,用竹签撑起鸡头,使之昂起,以鸡头献于杨千万。
此时,看着氐王一副不解的样子,偏将军马超不禁莞尔:
“阎行首鼠两端,也是一个可怜之人,他也做不得自己的主,怕也是苦不堪言罢。”
氐王杨千万以拳击掌,道:
“两军交战,岂可留此三心二意之人,将军不如遣他回去罢了!”
“不可,由他自便吧。料想他一时倒也不至于有逆心。韩遂令其前来助阵,自有苦衷,这一次,我不能再令韩遂失望了……”
说着,偏将军马超长叹了一声。
众人都能够领会他这声叹息之中的况味,一时间都没了言语。
少顷,偏将军马超对庞德发问道:
“令明兄,你对眼下的战局如何看?”
庞德正色道:
“以我之见,昨日阎行所言虽多大谬,但亦有可取之处。”
“喔!此话怎讲?”
氐王杨千万先大呼起来。
庞德转向氐王,说道:
“我们今日的时局,当真不可与袁绍召集关东联军时的局面相比。”
“说一说!说一说!”
“其一,少将军不是当日之袁绍。袁家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天下,且当时已经拥有冀州之地。而少将军仅有陇上羌胡归心,且如今并无一块属于自己的后方……”
氐王杨千万辩道:
“谁说将军无后方?我仇池之地,便是将军的后方!”
庞德苦笑一下,自顾往下说道:
“其二,曹操不是当日之董卓。董卓其时倒行逆施,众叛亲离,已经到了修筑万岁坞藏粮自保的地步。而当今曹操,虽与董卓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其人雄才大略,建安十六年(211年)兴办屯田,如今已经收到效果,治下仓廪丰实,拥百万之兵,天下诚然已少有能与其争锋者……”
氐王杨千万怒道:
“怎么庞将军也与阎行一般口吻!”
偏将军马超挥手示意氐王少安毋躁,且由庞德说下去。庞德的话的确和阎行的很像,但这番话出自庞德的口中,对于偏将军马超来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他知道自己视若股肱的这个人,此番言语,必定是发自肺腑的诤言。
中郎将庞德的神色也颇为凝重,似乎下了一吐为快的决心:
“更有甚者,如今的西凉兵马,在世人眼中已经成为了虏寇的同义词,昔日‘良家子’的美誉毁于一旦。自董卓乱汉,其后李催、郭汜一脉相承,西凉势力屠剥天下的事实已为世人所共识,由此,民心向背不问可知。此为大势!我们如今没有一个好名声,不得不背着董卓等西凉枭雄铸就的黑锅……”
说到此,庞德已经是沉痛莫名了。
偏将军马超以手按在他的肩头,怅然无语。
“还有!羌胡诸戎当然是少将军的根本依托,但正因为此,恰恰也成了少将军的软肋!士庶不同,华蛮有别,虽为谬论,但深入汉家士大夫之心,我们因此必定会事事掣肘,处处遭阻……”
中郎将庞德的语言如滔滔之水,欲罢不能。
“够了!”
偏将军马超终于沉声喝止。霎时云淡风轻,只有山泉发出的潺潺之声响于耳畔了。
少顷,他轻声道:
“令明兄,这些扰乱军心的话,你且只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万勿在军营之中流布。”
庞德也已经自感失悔,应道:
“庞德狂悖了,少将军勿怪。”
偏将军马超道:
“孟起深知令明兄的一腔忠诚,你已是我马家的人,我们犹如手足,你自是为我马超忧虑。但,诚如令明兄所言,我们如今便真的已是穷途末路了么?”
“非也!庞德谬言,断非是为了摧折少将军的抱负!若少将军听了方才的那番话,便少了雄心,那么庞德真的便万死莫赎了!”
“请令明兄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