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自兴平元年被朝廷一分为二,划河西四郡置为雍州,实是无奈之举,意在舍陇右六郡而顾河西。国之疆土,如何便忍痛弃之?只因陇右六郡如今已成朝廷无法治愈的伤疤。此亦是大势!昔日袁绍便有向陇右发展,霸据天下六分之五的谋划,曹操为此深为惧恨,知道陇右若为袁绍所得,其必永无宁日,这才有了招抚马、韩两家的举措。赤壁一战后,荆州刘备渐成气候,如今觊觎益州,势必取而代之,那时,曹、刘两家必成水火之势,而双方角力的重点,必在凉州!须知当日刘备拒不将荆州归还给孙权,说出的推诿之词便是:须得凉州,才能将荆州归还。如此说来,陇右已是当今群雄争霸的核心地带,少将军据此要地,动静得当,便能趁此大势,成就一番自己的伟业!”
中郎将庞德的这番慷慨陈词,一扫方才的颓唐,听得几人都不禁为之一振。
偏将军马超怔忡地道:
“那么,我该如何才能成就伟业呢?”
庞德回答得铿锵有力:
“拿下冀城,陇右便算是悉数揽于少将军臂中了,其时万勿急兵冒进染指关中,但求坐制凉州,整顿秩序,恢复生产,如此生息数年,便自成一方霸主!”
说着庞德的手指已经指向了山下的那座城池。
攻城的一方已经偃旗息兵,此刻的冀城沐浴在如血的残阳之下,凭空多出了几分壮阔的气象。但大家随着庞德的手指望向那里时,不禁都呆住了。
居高临下,可见冀城城墙之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群,隐约望去,装束上多为百姓。这些百姓在黄昏的时候依旧忙碌在城头上,搬运着各种守城的物资。由于距离的原因,声音并没有传到山上,但这番忙碌的景象配以沉默的效果,却愈发让人感到了一种震撼。
冀城难取矣!
偏将军马超本来沉着的心,遽然飘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攻守
冀城,凉州州治所在地,陇右重镇。
此时据此守城的,是凉州刺史韦康。
韦康,京兆人,字元将,十五岁时被辟为群主簿,在凉州素有威望。偏将军马超对于这个人的父亲却很熟悉。韦康的父亲,正是当年和钟繇一道奉曹操之命出面调停马、韩两家矛盾的凉州牧韦端。彼时马超尚是弱冠之年,在他的眼里,那个面白少须的老头,就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家伙。当然,由于这个家伙的到来,马、韩两家终于罢战了,这是好事,但随后这个家伙便鼓动唇舌,竟然说服了他的父亲马腾离开了凉州,屯兵于三辅之地的槐里,做起了甚么槐里侯。那是一段他最难过的日子,离开了凉州,离开了羌地,他被京畿之地的文明深深地压抑着,性情都变得乖僻了起来。更可怕的是,他的父亲马腾,自此不再心系凉州,而将眼目眷恋地投注在了庙堂之上……
那时,凉州牧韦端肥厚、光滑的手掌曾经拍打过马超的肩膀。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十多年后,他拍打过肩膀的那个凉州少年,如今已是如狼似虎,正要吞噬掉他的儿子呢?
由于记忆之中对于韦端的厌恶,偏将军马超此时对于冀城之中的凉州刺史韦康也同样地厌恶起来。战场之上互为对手,本谈不上彼此会有好感,可一般来讲,大家不过是各效其命,也实难生出甚么恶感,厮杀之际,往往还会有些彼此的敬意。但对于这个韦康,偏将军马超却天然地厌恶了。韦家父子两代,父退子继,代表着汉室,做着凉州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长官,这个事实,令偏将军马超恼恨——他们凭甚么?要知道,在偏将军马超的意识深处,凉州,只有马、韩两姓。
他们已经打过几次照面了,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一个攻,一个守。攻,攻得凌厉;守,却守得憔悴。城上凉州刺史韦康那张苍白的脸,让城下的偏将军马超过目难忘。那张脸漂浮在乱军之中,宛如一张随风游走的白纸。然而这张白纸却像是写满了符咒,它飘到哪里,哪里的抵抗便会变得更加激烈一些。凉州刺史韦康奔走在城头之上,不断激励着自己的士兵们,让他们用石头,用滚木,狠狠地砸向顺着云梯攀爬上来的敌人。
如此,竟然守了五个月!
尽管偏将军马超有足够的耐心,计划以冀城为诱饵,促使曹操再一次率兵来到自己面前,但是围城五个月而不能得,还是令他深感吃惊了。况且,曹操那边始终未派来一兵一卒。东边传来的消息是:正当偏将军马超刚刚兵围冀城的时候,曹操却亲自进军濡须口,攻打孙权在长江西岸的营地去了。他俘虏了孙权的都督公孙阳,四月份回到了邺城,五月份就收到了天子派御史大夫郗虑送来的诏书——献帝册封曹操为魏公了。
天子的诏书用语很是恭谨,大体上回顾了一下双方患难与共的往事,并指出全靠曹丞相,他才能在天子的这个位子上坐到了今天,实在是感激不尽云云:
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於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宗庙乏祀,社稷无位;群凶觊觎,分裂诸夏,率土之民,朕无获焉,即我高祖之命将坠於地。朕用夙兴假寐,震悼於厥心,曰“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恤朕躬”?乃诱天衷,诞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济於艰难,朕实赖之。今将授君典礼,其敬听朕命。昔者董卓初兴国难,群后释位以谋王室……
这封诏书冗长而肉麻,让偏将军马超记下的,唯有其中的一句:
马超、成宜,同恶相济,滨据河、潼,求逞所欲,殄之渭南,献馘万计,遂定边境,抚和戎狄,此又君之功也。
这便是在说建安十六年的渭水之战了。朝廷将那一仗也给曹操算了一笔功劳。
而曹操,以接受九锡赏赐者都是开疆辟土的功臣、汉初的八个异姓王与高祖一道奠定王朝基业、自己岂可媲美为由,先后推辞了三次。之后在一干属下的百般劝谏之下,才上书答谢,接受了天子的册封。
这个做了魏公、封地能够媲美古时的齐国和鲁国、礼制与诸侯王相同的人,忙着与天子虚与委蛇的那点儿事,似乎已经遗忘了陇右之上,还有一个偏将军马超。
这令偏将军马超感到了被人蔑视的愤怒。
与此同时,似乎与曹操做着配合,天子下诏将天下十四州合并为九州了。
九州为:兖州、豫州、青州、徐州、荆州、扬州、冀州、益州、雍州。
里面没有了凉州。如今陇右、陇东、河西的广大版图,在朝廷的嘴里,被叫做了雍州。
凉州,那个偏将军马超寄以存在的名字,就这样消失了。仿佛汉室的天下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块疆土,那不过是梦中之人的一段呓语。
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嘲弄和忽略着此刻犹在凉州苦战着的偏将军马超。
偏将军马超成为了那个被羞辱和无视的人。这深深地刺伤了他,他决心必须用血的事实,彰显出自己的存在,凉州的存在。
而这个血的事实,只能书写在眼前这座被千乘万骑重重围困的城池之上。
偏将军马超的耐心已经渐渐丧失。如果说曹操在忙着晋爵,那么,那个被曹操委以重兵的夏侯渊为何也迟迟不到,坐等冀城的破灭呢?要知道,身在长安的夏侯渊如今和当年的钟繇一样,身负督关中诸军后援陇右的责任。自己围城五个月,曹营一方竟没有丝毫举措,这太不合情理了!莫非,眼前发生着的这一切,真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境?那万千的将士是梦境,那金戈铁马的攻伐是梦境,甚至,连此刻自己的所思所想,都是梦境!这样的想法令偏将军马超心烦意乱。
他独自一人疯了一般跑到了天门山上。许多将士们看到自己的主帅如狂如痴地穿营而出,消失在山峦之间,不禁也以为自己是坠入了梦境。
循山而上,偏将军马超直跑到自己咽喉腥甜,几欲吐出血来。
他终于躺到了,趴伏在山路间。
天上有雨丝飘落下来,像一层柔曼的纱,覆盖在他身上。
渐渐恢复的理智让偏将军马超稍微可以进行思考了。于是,一个隐而未现的问题终于跳进了他的脑海:建安十六年,他兵败渭水,何以曹操并未乘胜追击,直下陇右,彻底将他消灭?当然,彼时曹操的后方发生了动乱,苏伯在河间造反——但这不能成为曹操率军东归的理由,相比马超这样一支劲敌,苏伯实在不足挂齿。难道,曹操不知道这一去便会养痈为患吗?这一点人人都看得清,凉州别驾杨阜就力陈曹操,说马超有韩信、英布之勇,且甚得羌胡之心,若大军东还,那么陇上各郡县必定还会落入马超手中。但曹操依旧是班师而归了。曹操此举为何呢?他几乎便是有意放了偏将军马超一马!
而此刻,仰天躺卧在细雨中的偏将军马超,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这依然是曹孟德与我之间一场无形的攻守!他是要在精神上彻底摧垮我,他并不满足仅仅是在肉体上将我消灭!
这就是曹操——他给属下诸将总结渭水之战的经验时,便说过:用兵之道,本来就不止是一种方法。
这个内心中的自我解答,既令偏将军马超胆寒,又令偏将军马超亢奋。他不禁战栗起来,像一个患了疟疾的人一样,在细雨中打起了摆子。
他努力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爬起来向山下走去。隔着一层雨雾,山下的冀城犹如一座梦幻之城。他看到雨中的这座城池,内部与数月前已大不相同,原先鳞次栉比的民居竟然全部消失了,只留下几座较大的建筑被一圈城墙孤独地围在里面。莫非,这又是自己的幻觉?但旋即一个分外理智的答案出现在他的心里,这个答案让他本就颤抖着的身子如同遭遇了一顿鞭笞般的剧烈哆嗦起来——不,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冀城的民居的确都已经拆除了,而那些拆下来的石基与梁瓦,都变成了拒敌的武器,在五个月来源源不断地倾泻在了自己士卒们的头上。
这个答案令偏将军马超感到了恐惧。
五个月来他心中与曹操进行的那种悠然的暗战,顷刻间被赤裸裸的真实的战况所击垮了。
冀城空洞地展示在他的眼里,俯瞰之下,他却觉得是看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某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攫紧了他。征伐经年,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强烈到这种地步——令他这个军事统领闭起了眼睛,不敢去张望被自己围困之下的这座城。
他就这样下了山。然而来到辕门前却看到了如此的一幕:阎行的队伍集结在雨中,一副不知意欲何为的架势。原来,阎行要率军离开了。他觉得自己在此打了五个月,对谁都能交代得过去了。阎行策马上前,对着看起来有些神不守舍的偏将军马超说:
“将军见谅!阎行岂是将军一般的英雄?将军可以弃父,阎行却是苟且惯了的,实在做不到哇!我奉岳父之命在将军帐前效力了五个月,算是尽了忠,如今恕我行孝吧!阎行父母拘押在邺城,再打下去,只怕阎行也只能跟将军一起做那旷世的英雄了!”
他这番话虽然语带讥诮,却也算是开诚布公。
偏将军马超黯然挥手,命迎出来的马岱给阎行的军马准备好充足的粮秣。
马岱眉头紧锁,附耳低语道:
“将军,我们的粮秣已经渐趋耗尽……”
偏将军马超一怔,这个消息让他始料未及,但仍是厉声道:
“啰唆甚么!听令!”
淫雨
这场雨连绵不绝,居然下到了孟秋七月。
淫雨成涝,军营犹如浸泡在一片泽国之中。冀城的污秽被雨水带出了城,人畜的粪便漂浮在水面上,雨水迷蒙的天空中盈满了一股腐臭的气息。上苍将围城者和守城者统摄在了这场连绵不霁的阴雨之中。
渐渐地,城外的兵卒们发现,城里飘出的污物中已经没有了牲畜的粪便。这看起来像是个好兆头,说明城中已无牲畜——不消说,它们已经被宰杀殆尽了。但观察到这种兆头的羌兵却无法振奋起来。因为此时他们也已经开始品尝到饥饿的滋味了。玉米磨碎后做成的水粑馍馍,每日从六个降到了两个;往日麦面片加肉煮成的烩面已经清汤寡水,更遑论肉片的影子了。羌兵们看着浊水中从冀城漂浮而出的这些信号,感觉到的却是自己心中影影绰绰的绝望。
从春到秋,围城七个月,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冀城内的绝境可想而知,围城的部队,粮食也几近告罄。不得已,偏将军马超遣回了氐王杨千万和氐王阿贵的两部人马,让他们同去兴国屯守。名义上,此举是为了阻击夏侯渊随时可能会从长安杀来的援兵,但实际上,大家都心照不宣,此时分兵,不过是为了缓解日益窘迫的粮秣危机。为此,偏将军马超甚至有些感激先前率兵而去的阎行,他带走了数千张嘴,却成为了对于自己最好的一个支持。
杨千万自称“百顷氐王”,甚么时候饿过肚子?临行前,他要求带走自己的妹妹和两个襁褓中的外甥:
“总不能让我们杨家的人饿肚子罢!这不是成了笑话!”
偏将军马超拒绝了这个要求,他觉得自己如果因为了肚子问题而妻离子散,同样是一个笑话。身为数万之众的军事统领,他的家人至少是不会有饥冻之虞的罢!偏将军马超不会想到,他的这个决定后来会让他抱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