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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绣针 (3)

一说到钱红你就有感觉了?孙周干笑着拍了拍俊荣的肩膀。孙周拍肩膀的方式和力度与孔武有力的男人毫无二致,俊荣被拍得震荡了一下。俊荣骂道,你想把我拍扁哪!孙周说,我哪有用力!俊荣说,你真应该跟你爸去杀猪,来这破仓库做鸟!俊荣以为这句刻薄话说出来后会受到孙周的攻击,没料到孙周不怒反喜,还要把俊荣当成了解自己的好朋友。孙周说,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要成为我爸那样的人,成为一名猪见了都不敢哼哼的杀猪佬,但是我爸死活不让我继承他的事业。孙周一向都是把屠宰生猪当成一项事业来看待的,她以自己的父亲是屠夫而自豪。当俊荣确认了孙周是正儿八经地说这话而不是开玩笑的后,暗中吃了一惊,以为孙周的脑子里有水。

这个世界就是无巧不成书,刚才被孙周说起的仓库的最高领导人,即是班长,伍秀杏,出现了。伍秀杏带着点心到仓库来看望大家了。当年,她还未开始请那个漫长的假期时,是仓库里小年纪的小姑娘,现在,当年的那些与她一起共事的人都已经退休了……她今天到厂里来的原因是上交旅游证件,好让厂办的人帮她办理去香港参观学习的手续,她与杏花一样是党员。

俊荣看到秀杏笑呵呵的以为是个和善的好欺负的人,就有些放肆。他这一放肆,语言上就有些失控,他说,秀杏阿姨和杏花的名字上都有个杏字,为什么你们的名字都带个杏字?叫阿杏难道是本市的传统之一么?

俊荣这话说得不仅没礼貌而且没头没脑,大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孙周瞪了俊荣一眼骂道,俊荣你是个傻B。

五十出头的秀杏却不与俊荣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傻瓜计较,还有些忧伤地感慨:哎哟,全都怪我死去了的老爸,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害得我的命这么苦。叫阿杏的命都苦哪。我命苦,杏花的命也苦得像黄莲。

俊荣是个头脑转得很快的人,单凭秀杏几句话,他就猜到了杏花有一段令人心酸的历史。他决意逗逗秀杏,顺便让她露一下杏花的隐私。难荣说,别人命苦不苦我不知道,杏花肯定不是苦命人,年纪轻轻做了仓库的第二把手,风华正茂的时候又被全厂最帅的帅哥姚林爱得死去活来——这样的人如果是苦命人,我与孙周都撞墙死掉算了。

孙周说,要死你自己死,别拉上我。

秀杏花大度地笑着说,小家伙,你要是想听我八卦杏花姐姐的事就直接问我好了,激将法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阿姨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要多!

俊荣去给秀杏倒了杯水,又拿出秀明给他准备的让他用来跟仓库四大美人搞好关系的点心来请秀杏吃。

据秀杏所讲,杏花九岁丧母,父亲在她十岁那年续弦,半年后,续母为她诞下一弟弟。自续母进门,杏花与她的关系就很恶劣,在生活上从未与她合作过,在思想上从未交流过,十岁的杏花认为妈妈的死与续母有关。唯恐天下不乱的邻居大妈告诉杏花,续母要霸占杏花的家,杏花妈妈不让,于是杏花爸爸和续母联手害死了妈妈。十二岁那年,杏花开始读初中,寄宿。初中三年,技校三年,杏花都住在学校里寄宿,极少回家。以杏花的成绩,考重点高点的问题不大,但她执意要读技校——读技校是走向社会的所有路径中最短的那条——读高中,然后读大学,这个过程对于杏花来说太漫长了,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自食其力,脱离家庭的庇护,摆脱续母的阴影。

技校毕业后,杏花直接从学校搬到了单位宿舍。

成年后的杏花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母亲的死与续母毫无关系,但她与续母的仇恨已经刻骨铭心了。

有了经济能力后,杏花迅速与一助理工程师建立了恋爱关系。两年后,杏花二十岁,与已经考到工程师牌的他进入了谈婚论嫁阶段。那个时候,国营企业还有福利房这种好处,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工程师为了得到单位的房子,与杏花登记了结婚,领到了可以在一起生活的法律证件。

一般情况下,下班后和休息天,杏花都在集体宿舍里呆着,看会杂志,听听收音机什么的,饿了就到饭堂打饭吃。幸福汽车厂是个很好的汽车厂,休息天也给单身工人提供食物。在离他们摆结婚酒还有四个月的时候,杏花不得不跟未婚夫一起到他家去为未来的婆婆庆祝六十大寿。在此之前,杏花只到过他们家两次,是在春节的时候去的,每次去只坐了一会就离开。到了二十岁这个年龄,杏花对有长辈的家庭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一进到有长辈在的家庭里,她就压抑得想发脾气。

未来婆婆的寿筵是在家里摆的,自家几房人,两桌。这一天,这个屋子里闹哄哄的。就在这个闹哄哄的屋子里,杏花像块木头那样坐在阳台边上看下面的风景……杏花令到未婚夫颜面全无。之后,他们的矛盾开始露出马脚。未婚夫发现杏花除了对日常生活的比如买菜、做饭、搞卫生这些一窍不通外,个性也异于常人的固执己见,更严重的是,那个时候的杏花认为自己这样已经生活了二十年,完全没必要改变自己。

后来,未婚夫提出解除婚约,他认为跟杏花这样的人一起生活简直就是灾难。他以为杏花不会同意离婚——法律上的离婚——起码不会轻易答应,但他错了,杏花甚至没有听他说完,就尖着嗓子喊,离就离,我杏花不信离开了你我就找不到男人!

就这样,他们离婚了。

单位收到了房子,未婚夫辞职去了别处打工。

半年后,杏花经历过无数个失眠之夜后终于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放走了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又半年后,杏花终于忍不住,经多方打听,找到前未婚夫,要求复婚。未婚夫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这句话就是:你先学会怎样做一个好女人再来见我吧。

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好女人,杏花开始改变自己,渐渐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几乎完美的杏花了。

变成了好女人的杏花未能与前未婚复婚,因为他在那次见过杏花后不久就与别的女孩结婚了。杏花知道这个消息后,痛哭了三天,然后立志要让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好女人。

俊荣突然很傻地问,秀杏阿姨,你说你的命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你的命苦却要告诉我们杏花的事?

秀杏不屑地笑了笑说,你这个人看上去没这么愚蠢的,但你为什么要说这么愚蠢的话呢?我的故事在幸福厂里都传了三十几年了,还用我去说吗?这间厂里除了你这个愚蠢的人之外,连孙周这样的傻姑娘都知道几十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不幸。

俊荣被抢白得哭笑不得,求助地望了一眼孙周,但孙周却不同情他,转身扭开收音机。又是周杰伦在假装深情地唱: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秀杏又说,刚才看到那乌龟王八蛋我又一肚子气,现在终于好些了。

俊荣白痴地问,为什么会好些呢?

秀杏说,虽然杏花的命没有我那么苦,但我跟你们讲解了她为什么也是个苦命人之后,我的心情就好很多了。

俊荣和孙周大笑。

沉默了一会,秀杏像突然想了很重要的事情一样拍了拍大腿问俊荣,是不是有个杏字的女人命都苦?

俊荣问,你几十年没上班,工资奖金照样拿,你还苦个屁!

秀杏双目一登,骂道,工资奖金算个屁,给我一间银行我也不稀罕!给十间银行我也不换我儿子的命!我的命还不苦!

孙周显然是知道秀杏是如何命苦的,赶紧打圆场,说吃饭时间到了。她要请秀杏到饭堂去吃工作餐。

秀杏一边走也仓库一边骂骂咧咧,看哪天我不想活了,拿刀捅死那王八蛋,让他到地下去给我的儿子做牛做马……

姚林从老家省亲回来,带了不少特产回来,什么大枣、花生糕、芝麻糖、麻花等,还带了父母过来玩。姚林是在午休时间把这些东西带到仓库来的,他一坐下来就与俊荣及三大美人神侃。杏花请了年休假,她千叮万嘱要姚林一定要带些家乡的特产到仓库来跟大家分享,姚林就乖乖地听了她的话照做了。

杏花请了年休假陪姚林父母。以杏花这种贤惠的个性,牺牲年休假做地陪是理所当然的。杏花考虑问题总是这么周全,这么面面俱到,不来上班也想着仓库的工友,让大家一起分享她从姚林那里得到的喜悦。

看到姚林,俊荣想起了杏花,想起杏花,再联想起前几天见过的秀杏。于是俊荣问姚林知道不知道秀杏的故事。姚林说,秀杏阿姨那天说想捅死一个王八蛋,我想知道到底是哪个王八蛋。

廖——红——旗。姚林一字一顿地说。

俊荣吓了一大跳,他真没想到秀杏恨的人是幸福厂即将要退休的老书记廖红旗。

唉……赵玉未语先叹气。她说,这事也不知要怪谁才好,几十年过去了,秀杏姐每次见到廖书记还是两眼冒火,以前大家都担心秀杏姐会把他咬死。

俊荣说,这么严重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姚林说,你太单纯了。

俊荣说,你跟我差不多时间进厂,为什么你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姚林说,第一,我比你三八;第二,我是人事科的,国营单位里所有的秘密在人事科里都不是秘密。

三十四年前,十六岁的秀杏开始步入社会,成为幸福汽车修理厂(那个时候还是修理厂,不是汽车装配厂)一名仓库管理员。一年后,与厂里比他大十几岁的车间主任发展了婚外情。那个年代,婚外恋是洪水猛兽,更洪水猛兽的是秀杏的恋爱对象是当时造反派头目廖红旗的姨丈,亲姨丈。

秀杏和她的情人都不笨,事情掩饰得很好,直到秀杏怀孕了六个月才被人无意中发现了。自从怀孕三个月开始,秀杏请病假躲在情人的江湖兄弟的旧居里待产。那个时候请病假不是太容易,是车间主任收买了市中医院一名医生,医生给秀杏开了病假条的。情人本来想让秀杏做人流的,等他们能正式结婚时再要小孩,但医生告诉秀杏,她的体质相当弱,如果第一次怀孕就做人流,她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再有怀孕的机会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秀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哪怕做未婚妈妈也在所不惜。秀杏的勇气,在幸福厂,前无古人。

为了尽快给秀杏一个名份,情人加速了离婚的步伐,使用了些暴力之类的极致手段。因为特殊的历史背景,因为情人的老婆的特殊背景——她可是当年红极一时的造反派头目廖红旗的亲姨,他的离婚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比当年的阶级斗争还要多姿多彩,他老婆不仅跟他吵架,还亲自上阵跟他打架,也找别人来修理自己的丈夫。

要跟当时全市最红的造反派头头的阿姨离婚,秀杏的情人除去饱受了皮肉之苦外还冒着生命危险……事情闹到后来,情人要离婚的源头被查清楚是出在秀杏的身上——此时,秀杏怀孕接近八个月,东躲西藏的,好不容易到了临近生产才被廖红旗这个怒火中烧的人擒获。廖红旗亲自带人把秀杏捉拿归案,亲自押送到医院,亲自在产房内监督……秀杏在廖红旗的铁腕手段下进行了引产手术……据秀杏本人说,当时虽然是引产的,但她生出来的是个健康的、有呼吸的强壮的男孩——她看到了儿子的小鸡鸡——她听到了儿子嘹亮的啼哭……还是秀杏跟大家说的,她的儿子被扔进了一个大木桶,那是一个装胎盘的大木桶——她甚至看到儿子要手脚并用地要从桶里爬上来,一边哭一边往上爬……秀杏跟所有人都这样讲,跟所有人都是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因为当时正疯癫地反抗着的她被医生注射了过量的镇静剂,昏睡过去了,以后的事,她没有记忆。

轰轰烈烈过后,秀杏依然在幸福厂上班,只是三天两头地请病假。没人敢对她经常不上班假以辞色,包括廖红旗,没有人敢扣她一分一毫工资、奖金,她把自己的脸面撕成那样了,谁还敢把她怎么样?谁又忍心对她怎么样?

两年后,廖红旗的阿姨死于子宫癌,秀杏跟主任名正言顺地结了婚。婚后,秀杏休了长病假,一休就是三十年。在这三十年中,秀杏还被党发展成党员了,秀杏有没有资格成为党员,反正也是廖红旗一句话。没人猜得透秀杏为什么写了主党申请,更没人能猜得透为什么廖红旗爽快地通过了她的申请。廖红旗在文革结束后依然大权在握,像跟秀杏较劲一样,一直都占据着党委书记这个重要的职位不放手。不过,随着文革的结束,随着岁月,廖红旗别说见到秀杏了,就算听到秀杏的声音,都想找个洞钻进去。秀杏每次遇见廖红旗,都是亘古不变地以两个疑问句来做开场白:你听到我家宝宝哭了吗?你知道我家宝宝去哪儿了吗?

秀杏正如医生断言的那样,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后,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主任的前妻留下一儿一女,秀杏全心全意地对他们好,令他们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恨之入骨逐渐转变成甜甜蜜蜜地叫她妈妈。秀杏把他们培养成国家的栋梁之材,儿子是博士,女儿是硕士。

这个故事令俊荣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晚上,他回家跟秀明复述了一次,又起了一起鸡皮疙瘩,秀明也是听得浑身不自在,说人有时候比鬼还更恐怖。

自从姚林回家后,杏花就没有一天安宁的,因为姚林除了刚回家那会发过一条短信来跟她报平安外,再也没有与她联系过。杏花倒也不是有什么想法,只是觉得郁闷而已。

就在杏花准备打电话去跟姚林撒谎说自己得了非常严重的流感时,姚林打电话来跟杏花说三道四了。杏花的心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