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傍晚,几只喜鹊从这枝儿跳到那枝儿,在草房后的大杨树上“喳喳”叫着。
努尔哈赤站在杨树底下,手握一张招兵告示,走来走去。他站下自语:“李成梁招兵,去不去呢?”这时他暗自合计:自从下山回家,整日老婆孩子,柴米油盐,困得寸步难行,即使每日早晨习兵练武,也终归是纸上谈兵!这样下去,焉能成将才!更不能报仇雪恨!如果在疆场驰骋几年,真枪实刀地干他一番,不就可以练就一身真本事吗?万一能带兵打仗,弄他个一官半职,统率千军万马,不就可以垫个底儿,由小至大,由弱变强,与尼堪外兰之辈争个雌雄,再杀李成梁个回马枪吗?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成,不成,万一李成梁认出我是五年前他要邀功的钦犯,那时怎么办?”
“成!成!”努尔哈赤话刚落音,忽听身后传来爷爷觉昌安的声音。
努尔哈赤回头,见爷爷也拿着一张招兵告示,笑嘻嘻地走来,连忙打千问安。觉昌安见努尔哈赤手里也捏着告示,便说:“看来,咱爷孙二人想到一起了!你不必担心李成梁会找你麻烦。一则,你可以改名换姓,混进军队,千军万马,李成梁很难发现;二则,即使有人发现,向李成梁告密,他也不会当场把真相说破,因为五年前,他已向北京钦天监报了功,已火烧‘混世龙’,在皇上那里领了重赏。如若他把‘混世龙’努尔哈赤未死的消息透露出去,那就要治他欺君之罪。”
努尔哈赤惊喜地点着头。
“至于……”觉昌安把花白的长长的辫子盘到头上,又说道,“至于李成梁不重用异族人,这不必担心。女真人和汉人长相一样,风习接近,都穿上军服盔甲,难分难认,只要作战英勇,自有出头之日。”
三天后,觉昌安就以建州左卫都指挥使的名义,给李成梁写了封信,从本卫挑选了十九名身强体壮的女真小伙子,由努尔哈赤带领,投奔李成梁。信上写道:
总兵大人台鉴:
兹选派本卫二十名男丁,投您帐下,以孝敬大人。望大人多多栽培。
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叩首
努尔哈赤到广宁后,很顺利地以佟大郎的名字,编进明军。不久,婆猪江建州卫王兀堂起兵,发兵数万,攻占明境边城,烧杀淫掠。王兀堂采用稳扎稳打的办法,攻一地占一地。王兀堂很快攻至鸦儿河岸,然后踞山守城,凭借天险河谷,安营扎寨,休养生息,以待再战。
王兀堂的起兵,引起万历皇帝的震惊,马上令李成梁率兵前去镇压。李成梁接令,立即带兵连夜赶到鸦儿河。可是,他脚跟还未站稳,就立即遭到王部的猛烈反击,一时箭如飞蝗,使明军寸步难行。当晚,李成梁坐在临时军帐中,召集各路军马领兵议事。军帐里烛光荧荧,鸦雀无声,一个个蹙眉叹息。李成梁见众人神情沮丧,马上问道:“诸位领兵,为何愁眉不展?”
心直口快的右翼大将霍地站起道:“夷人凭借河水天险,踞守一地。眼下,吾军既无兵船,又无水兵,怎能过河?河水难跨,何谈攻城?”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六路领兵齐声附和,帐内又是一阵沉默。
“啪!”李成梁猛然从腰中抽出皇上赐给的宝剑,往桌上一摔,立着眉毛喝道:“有个屁理!难道大明朝的十多万兵马,就攻不下几万夷民的乌合之众?鸦儿河不破,我这个新封的宁远伯怎么向皇上交代!”
一个白胖子谋士见总兵盛怒,上前禀道:“小人尚有一计,不知可说不可说?”
“说!”李成梁的大手啪啪拍着桌子说。
“大人向来主张对夷人以夷治夷,今日何不从夷人兵卒中,挑些有智有谋者,前来献策?”
李成梁蹙了蹙剑眉,思虑片刻道:“所言极是。”
当下,从六路军营中挑选了一些女真、蒙古族兵卒,连夜进帐,听候总兵吩咐。李成梁见进帐者一个个惊恐不安,就连忙叫人给每人端来一杯热茶,热情招待。等一个个仰脖喝光,李成梁马上满脸堆笑地说:“今日本帅与诸位有一事相商。”
接着一位随军女仆递上水烟袋。他边抽边道:“眼下我大明朝的军队与逆贼隔河相望,他们凭借一河之险,拒我于大河之西。如今我军既无军船,又无训练有素的水兵,很难渡河歼敌。为此,请诸位进帐献策。”
起初,空气很沉闷,十几个人一言不发。后来一个长着两撇唇髭的大个子耐不住性子,先开腔:“明军与王贼以十对一,渡河强攻便可以完全取胜。”
李成梁摇了摇头道:“不妥,那样我军损失太大!胜负难说。”
“大人,”又一个矮墩墩的中年兵卒拱手道,“老话讲,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们为啥不能逆河而上,从河道最狭的地方冲过去,然后回头冲向王兀堂所占之地,杀他个措手不及?”
李成梁捻了捻短须,不动声色地说:“此为下策。据探兵报,能抢渡的地方,离这有四五百里,再加之途中翻山越岭,来回要走上千里的路程,那样会把队伍拖得兵疲马乏。再说,皇上下谕,要我们速战速决。因此,此为下策。”
站在众人之后的努尔哈赤,本不想进帐,因为他不想看见自己的仇人。当传令兵把他推进帐内,他又故意躲在众人身后,找了个不显眼的犄角,佯装疲乏的样子,低头沉思。但当李成梁装腔作势地说兵论法时,他又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瞥一眼李成梁那表面和蔼,实则狡黠的面孔。他马上想起梨花及自己九死一生的遭遇。他恨不得立即抽出长剑,刺穿这个冠冕堂皇的人面禽兽。然而,可惜进帐时兵器早被帐外的兵卒扣下。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强忍心头怒火,自我劝慰着: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想砍倒眼前这棵大树,还得先靠这棵大树。接着,他又想起范鸿的忠告、爷爷的寄托、大秃顶子岭上诸兄弟的期望。于是他慢慢挤出人群,向前施礼道:“小人倒有一计。”
李成梁一连听了七八个人的献策,觉得都不可取,他无精打采地坐在垫着东北虎虎皮的太师椅上,连连打着哈欠。当努尔哈赤站到他面前时,他半眯着眼睛,应付地说:“说吧。”
努尔哈赤马上平身直立道:“兵法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以小人之见,此战应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吾军人多势众,只要攻之城下,便宣告对手兵败。”
“哗众取宠!”李成梁晃动着身子,不耐烦地说。不过,他琢磨了一阵儿,又觉得面前青年的话有理,就又瞥了一眼身披盔甲的努尔哈赤道:“我想听你说怎么过河?”
努尔哈赤见李成梁不可一世的神态,本不想再说下去,但转念一想,机不可失,于是便慷慨陈词:“当年诸葛亮能草船借箭,大破曹军,我们就不能先收箭,后攻城吗?”
“什么?”李成梁蓦地站起来,仔细问道,“你说什么?”
“先收箭,后攻城。”努尔哈赤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箭,怎么收法?城,怎么攻法?”李成梁颇有兴趣地凑到努尔哈赤面前忙问。
努尔哈赤依然笔直如松,侃侃而谈:“我们攻城不得要领的原因,并非水深浪急,而是敌军飞箭如蝗。如果我们能使对方箭尽弓废,岂不就可以瓮中捉鳖吗?”
为了保守军事机密,努尔哈赤便伏到李成梁耳边,一一陈述了收箭的想法。
李成梁听罢,拍着努尔哈赤宽厚的肩膀,哈哈笑着,连连点头。于是李总兵下令,当夜各路兵马,披星戴月,进山割草,各扎二百个草人。拂晓前,各路大军总共扎了一千二百个草人,及时送到河岸。寅时未过,一千多兵卒举着草人,趴在河岸,齐声呐喊,鼓声震天,摆成佯攻的阵势。
王兀堂听到呐喊之声,真以为明军过河攻城,忙命令弓箭手万箭齐发。东方刚露曙光,明将马上命令手持草人的兵士退下,然后把刚宰过的三百只羊的血洒到河岸和水里。天亮时,王兀堂远眺河岸,见对岸血流成河,暗自欣喜。当天就杀猪宰羊,犒劳弓箭手。
李成梁见用草人眨眼之间弄来敌军六七万支雉尾箭,高兴得在军帐里跳了起来。这样连续佯攻了三天,使敌军丧失了二十多万支雉尾箭。第三天黎明又收起草人,仍将箭头取下,各路军马进营歇息去了。李成梁忙叫人把努尔哈赤找来问道:“佯攻何时结束?”
“今日。”
“为什么?”
“据小人到永奠马市暗查,王兀堂近年到那里共买了万把斤生铁。每个箭头照一两生铁计算,他总共不过十六七万支箭。眼下他已失去二十多万支,就是说连平日积攒的箭头都用上了。大人如若把敌军射来的雉尾箭,细细察看,就会发现,今天射来的箭尾之雉毛已经变色,略可闻到霉味。据此可推测,敌军今天已经翻库倒箱,接近箭尽的境地。今天晚上,如果我们再佯攻片刻,便可乘胜过河,连夜攻城。”
努尔哈赤的精细、智谋,颇得李成梁的赞赏。李成梁听罢,连忙双手拍着他的肩膀,夸奖道:“佟大郎,好好干,将来我拨给你三千精兵,做我的先行官。”
当晚,月色朦胧,李成梁集合十万重兵,分三路进军。中路派兵二万,举火把,执草人,在河岸摆开阵势,击鼓呐喊,时攻时退。其他两路,各派兵四万,各自在中路附近搭浮桥偷渡。
站在对岸城头的王兀堂,这时朝明军营中观望,他眼见火光冲天,鼓声震耳,立刻调动全城兵马出西门直奔中路堵截。两军在河水里、河岸边交战半个时辰。明军佯装大败,纷纷逃回军营。正当王兀堂收兵进城、狂笑不止时,忽听城南门杀声震天,几万明军潮水般地涌进城里,这时他才如梦方醒,哀叹了一声:“哎呀!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厮杀声、马叫声、狗吠声交替从城内传出城外。王兀堂骑在马上自觉大势已去,难抵明军十万大军,于是赶忙跳下马来,化装成平民百姓,弃城而逃。
鸦儿河之战结束,李成梁立刻把化名“佟大郎”的努尔哈赤召进内帐,留他充当谋士。
二
一弯新月挂在蓝色的夜空上,满天星斗眨着眼睛。
李成梁为庆贺连日大捷,喝得酩酊大醉。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军帐里的花毯子上,睡得像头肥猪,不停地打着鼾声。
努尔哈赤为他擦好了剑,装进剑鞘,就坐在帐里红纱灯下,背靠着帐柱,守护着总兵大人。
夜,静得出奇。整个军营,除了守夜巡逻的梆子声,就是蛙声和蛐蛐的低鸣声。努尔哈赤连打了几个哈欠,从腰间解下烟荷包,刚想抽袋烟,突然一失手荷包掉在地上,一个绿色的东西从荷包里滚出来,在地上打着转儿。他慌忙拣起,见是翠玉戒指,马上戴在小手指上,抬起手,用嘴吻了吻那戒指。
这是九年前,梨花在广宁城葡萄园里送给他的礼物。此刻,他见物生情,想起梨花,忆起抚顺马市相遇;广宁城葡萄园里的幽会;夜半骑马出逃;老秃顶子岭上的知心话;清河城元宵逛花灯……想起往事,酸甜苦辣顿时涌上心头。他叹息了一声:“她死得好惨!”
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陡然站起来,走到挂着宝剑的帐柱前,抽出长剑,悄悄地走向熟睡的李成梁。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
“佟大郎!”帐外来人喊道。
努尔哈赤赶忙把剑收起来,放回鞘内,走到帐门口。
“副总兵有请!”
努尔哈赤轻轻地应了一声,便低着头,离开了李总兵的大帐。
翌日,日升东南,李成梁正坐在大帐里对将士论功行赏,忽然一个探卒跑进帐内来报:“总兵大人,苏克苏浒河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前来祝贺!”
“请!”李成梁欠欠屁股,打了个手势,得意地抿了抿唇髭,又重新端坐。
不一会儿,一队抬猪牵羊的人马,在尼堪外兰率领下,吹吹打打,来到军帐前。
李成梁坐在太师椅上,隔着白纱帐帘,见尼堪外兰笑吟吟地进帐,待他施礼之后,便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道:“城主请坐!城主请坐!”
尼堪外兰依照汉人的礼节,坐在右侧的宾客席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军帐中的奖赏仪式。
尼堪外兰施礼入座,忽然瞥见书案上对联的艳诗亵词,便两眼眯成一条线,奸笑道:“总兵大人,听说古勒城主有个盖世无双的漂亮小女子,小人本打算当个红娘,收到大人门下,可是城主阿太这混账东西,矢口不从,反诬大人是……”
“是什么?”李成梁瞪着眼珠子,追问道。
“小人不敢直言!”尼堪外兰故意装作十分敬重的样子,挑拨道。
“说!与你无关。”李成梁掸着袖子上的纸屑说。
尼堪外兰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道:“他说李大人是关外有名的老色鬼、刮财虎,谁家有好闺女,也不会往广宁火坑里送。”
“大胆!”李成梁恼羞成怒,气得抓起白玉镇纸往青砖地上一摔,伴着玉石的粉碎声,吼道,“小小城主,竟敢污辱当朝总兵!”
“还有更恶毒的话!”尼堪外兰火上加油地说,“他还说,一旦他,或者爱新觉罗一家掌了兵权,就先杀专会搜刮民财的李总兵!”
“住口!”李成梁听了,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仿佛眼前的尼堪外兰,就是古勒城主阿太,大声呵斥道。
尼堪外兰吓得身子一哆嗦,端起的茶滴滴答答洒了一地。他舔了舔嘴唇,见时机成熟,就站起来,凑到李成梁身边,说:“万历年初,您领兵火攻了王杲的山寨,杀死了他的父亲,使全寨人畜几尽。我想,阿太对此灭门之举,杀父之仇,不会忘记的。所以,以小人之见,先下手为强,除去这条祸根。”
李成梁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下令次日发兵围攻古勒城。古勒城离广宁四五百里路,李成梁带着三千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兵了。一路上晓行夜宿,穿过辽河,绕过沈阳,逆浑河而上。他们越过辽东边墙,在萨尔浒略作停歇,就直奔古勒城。
古勒城主阿太的妻子,是觉昌安的孙女。觉昌安听说李成梁率领大军,要围攻古勒城,心里十分焦急。一日他带着儿子塔克世,率领一队轻骑前往古勒城助战。
觉昌安父子被阿太迎进城里,刚刚关上城门,李成梁的三千人马就开到城下。明军略作歇息,就列阵攻城。一时战鼓齐鸣,杀声震天。一个个披甲的明军,手执盾牌,握着大刀,架起云梯,蜂拥而上。
古勒城据山依险,防守很严。全城老幼在阿太的指挥下,万箭齐发,矢如飞蝗,很快打退了明军的初次进攻。
守城、攻城持续了一天,双方互有伤亡。黄昏时分,觉昌安登上城楼朝四外一看,只见明军营帐点点,遍地炊烟。他心里十分焦急。他走下城楼,见了阿太,连忙说:“外面明军攻城很紧,我看晚上我带孙女先走一步,免得发生意外。”
阿太笑笑说:“我的城墙坚如磐石,料明军难以攻破,眷属用不着出城。”
觉昌安急得在屋里乱转,最后恳求道:“好孩子,万一城被攻破,后悔就来不及了。”可是,任凭觉昌安说破嘴皮子,阿太就是不同意。
阿太骁勇善战,他多次亲自出兵,绕城冲杀,明兵伤亡很重。李成梁眼见数日攻城无效,心里十分恼火。一天晚上,他坐在军帐里,差人找到尼堪外兰,当场训斥道:“我军围城数日,死尸成山,损兵折将,都是你拨弄所致。如两天之内再拿不下古勒城,就拿你问罪!”
尼堪外兰连忙跪下,哀求道:“小人愿假装进城招抚,此计不成,我甘愿拿人头见您。”接着,他站起来,跟李成梁耳语一番,就退出军帐。
第二天清晨,尼堪外兰单枪匹马来到古勒城南门外,他坐在马上向城上大声喊道:“我要见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大人。”巡城人员马上回来禀报,觉昌安随即登上城楼,向下俯视,见是尼堪外兰,心里顿时生疑,便暗自合计:“他怎么知道我到古勒城的?此刻,大兵压境,他来干什么?”
正在觉昌安犹豫之际,尼堪外兰又高声唤道:“小人求见都指挥使大人,替明军议和。”
觉昌安听是来议和,见他身后无兵无卒,为了全城老少的安全,就不计旧仇,命兵卒开了城门,把尼堪外兰迎进大堂。
众人坐定,尼堪外兰依然起身多次抱膝请安。觉昌安见尼堪外兰如此虔诚,就单刀直入地问:“汝从何来?”
尼堪外兰连忙答道:“刚从明军军帐里出来。总兵大人说,他不知都指挥使与古勒城主有亲戚关系,所以发兵冒犯。今闻您远道施救,方知你们两家有翁婿之亲。今小人在总兵面前替您说情,李总兵才答应议和退兵。”
“此话当真?”觉昌安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小人不敢说谎!”尼堪外兰又站起施礼道,“不过,我想大人若能令阿太城主,向大明朝每年按时进贡,李总兵一高兴,定会向皇上替您邀功封爵,以统领整个建州。”
觉昌安听了尼堪外兰的甜言蜜语虽然半信半疑,但总觉得舒舒服服,就连忙追问道:“你说的话,是何人之意?”
“如若总兵大人不点头,小人怎敢胡说八道?”尼堪外兰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又添油加醋地说,“小人曾在总兵大人那里,见到皇上新赐的‘龙虎将军’印,还有什么建州卫都督敕书。如若不信,请大人明天就去李总兵府上过目。”
觉昌安信以为真,当日就设宴款待尼堪外兰。
次日,城下明军各路军马,果然一齐退下。阿太见敌军尽退,心里十分高兴,连忙备办盛宴,烹羊宰猪,一则拜谢觉昌安父子救援之恩,二则想趁机使赫图阿拉与图伦两城言归于好。开席之后,众人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
城内百姓见尼堪外兰神通广大,使两军休兵,都十分感激,一个个前来敬酒。其间,尼堪外兰认识了一位过去在马市上相识的更夫。待酒席散后,他借着“净手”的机会,在阿太的院子里对更夫说:“小兄弟,李总兵有言在先,他说谁能杀掉阿太,就叫谁当古勒城主。”
更夫听罢,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那有什么不敢的!”尼堪外兰引诱着说,“你当一辈子更夫,受半辈子苦,娶不上一个媳妇。如果你当了城主,大老婆、小老婆的,还不是成车地拉。”说着尼堪外兰诡秘地瞅了瞅更夫腰间的一串串钥匙,说:“其实,也不是叫你去砍阿太的头。只要你在半夜里打开城门,就算你立了功。至于当城主的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如不按老兄的意思行事,明日你在城外的老母,可就要命归西天喽!”
更夫一听要加害自己的老母,连忙跪下求救道:“只要您不杀老母,叫我干啥,我干啥。”
尼堪外兰弯腰搀起更夫,拍了拍他的头顶,笑道:“这才是聪明人呀!”
夜半,疲惫的城民家家户户大门关得紧紧的,居家老小都想睡个安稳觉。街巷里静悄悄,只有更夫敲梆的巡夜声。当更夫走近城南大门时,尼堪外兰已在城内僻静的小树林里等他。
更夫没见过两军对杀的场面,他看见尼堪外兰像看见幽灵,只觉得两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尼堪外兰见更夫踯躅不前,以为他要变卦,于是跳出树林,走近更夫,从腰间拔出腰刀,对着他前胸一连刺了三刀,然后夺下更夫的钥匙,把更夫的尸体拖进树林,就直奔南城门。
两个站在城楼守卫的兵卒,由于连日没合眼,此刻都背靠城垛昏昏入睡。尼堪外兰进了城门洞,打开了三斤重的铁锁,拉开一丈长的门闩,撤下两根碗口粗的顶门杠,拉开城门吹了一声预谋好的口哨。接着,埋伏在城外的明军,像潮水似的涌进城门。
刹那间,杀声震天,哭叫声盈耳,冲天的大火,在山城四周燃起。鼾睡中的城民,从梦中惊醒。有的人迷迷糊糊地下了炕,还未来得及穿衣,就被冲进屋里的明军砍去了头,断去了臂。
觉昌安躺在阿太正房西间的南炕上,耳听城内杀声震天,慌忙叫着北炕上的塔克世:“老四,尼堪外兰哪去了?”
塔克世坐起来,披上棉袍子,打着哈欠,说:“昨晚叫人请去喝酒去了!”
“不好!”觉昌安赶忙推开窗子,只见城内火光冲天,哭叫声、厮杀声,从远处传来。他自觉大事不好,赶忙穿衣下地,拉着塔克世走出房门。
觉昌安父子刚跑出后院前门口,忽见一群披甲的明军破门而入。领头的一个明军见后院门口有两个人影,以为城主阿太要溜,就大声喊道:“阿太在那儿!快追!”
手执刀斧的明军号叫着,冲向觉昌安父子。
觉昌安顺手操起顶门杠,挥舞抵抗,对塔克世叫道:“你快去看看你那侄女!”
塔克世翻墙而走。觉昌安抡起顶门杠一连打倒三四个明军,冷不防背后挨了一刀,一个趔趄倒在地下,躺在血泊中……
越墙而走的塔克世刚到东院,院墙四周已燃起大火。他跑到侄女的屋门口,一脚踹开门,抱起侄女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两个孩子,带着惊慌失措的侄女跑到门楼下,突然被大火烧断塌下的房梁砸倒。转眼间,塔克世和两个孩子压在房梁下,不一会儿,一大两小,就被熊熊大火包围……
三
细雨夹着雪,飘洒在广宁城。努尔哈赤用一只狍子喂完了老虎,背靠着老虎圈子的铁栏杆儿,望着李成梁带兵出征的方向,蹙眉沉思:此次,李成梁带着三千精兵,发兵何处?为啥自开原大捷之后,不再跟我谈兵习武,而给我喂虎、抄书两件闲差来干?为啥这次出征,没向我透露半点音信?难道李成梁把我像身后的这只虎一样困起来?那么这又是为啥?
西北风吹进他的领口,他打了个寒战,轻叹了一声,就一头挑着筐,一头挑着水桶,跟一个总兵府的小仆人,走向喂虎房。
喂虎房在老虎圈东,是座单间土房。努尔哈赤走到半路上,雨雪吹打在他发木的脸上。他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披甲的同乡,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结结巴巴地对他说:“大阿哥,大事不好了!你……你阿玛、爷爷在明军洗劫古勒城时,一块死了!”
“此话当真?”努尔哈赤拍着扁担,竖着眉毛吼道。
“小弟亲眼所见,没有半句谎话。”
努尔哈赤听罢,顿觉天旋地转,骨鲠在喉。他无力地丢下扁担,身子一歪,便昏倒在地。
那个同乡立刻把他扶起来,搀进小房,让他躺在炕上。过了一阵儿,努尔哈赤慢慢醒来,他霍地起身,又追问道:“李成梁为啥要杀害我的亲人?为啥要血洗古勒城?”
“也许……也许因为李成梁知道了你就是当年被他追拿的钦犯,才……”
努尔哈赤噌地跳下地,头也没回,直奔总兵府。
恰好,李成梁坐着八抬大轿在总兵府门前下轿。他见努尔哈赤怒气冲天地走来,暗自合计:这小子可能知道古勒城的消息了。于是,他一咬嘴唇来个先发制人:“佟大郎!努——尔——哈——赤!你把虎喂得怎么样?”
努尔哈赤没有理茬,冷笑道:“吾家父、祖何罪之有,竟死于你的手下?”
李成梁自知真相大白,在大庭广众之下,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吾与你二老,并无私仇,何须同室操戈?你父、祖二人死于非命,实属误杀。”
“不!”努尔哈赤道,“是谋害!你无故兴兵,残害女真,竟将皇上敕封的建州左卫都指挥使暗害,难道这也算误杀?”
李成梁身为辽东总兵,在努尔哈赤义正词严的追问下,也无言以对。他干咳了两声,就笑眯眯地对努尔哈赤说:“壮士息怒,有话请进府去说。”
努尔哈赤随着李成梁进了书房。李成梁亲自为他倒了一碗热茶,说:“努尔哈赤,你为啥不早说你是觉昌安的孙子呀?其实,我本来无意出兵,只是听信了尼堪外兰的挑拨,才误杀了你的祖父和父亲。事已至此,我愿让你将父、祖的遗体接回安葬,另奏请朝廷,赐你敕书三十道,战马十匹,并袭任你祖父之职,你看如何?”
努尔哈赤没有马上回答。次日,努尔哈赤催马出城,两天后回到新居。从此,他日夜盘算如何为父、祖报仇,决心积聚力量,寻找时机,同尼堪外兰决一雌雄。
一天,老秃顶子岭上的“七兄弟”来探望。活张飞似的图鲁什,两眼喷火,进院就找马和箭袋,他如疯似癫地道:“尼堪外兰欺人太甚!”然后牵过马,对众兄弟,像汉人似的一抱拳道:“诸位兄弟,今晚我不拿来尼堪外兰的首级誓不为人。”
沉稳的博尔晋连忙上前,夺过缰绳,劝阻道:“眼下还不知尼堪外兰躲在哪个窝里,你上哪儿杀他?再说,你单枪匹马,能抵挡住他数百人吗?”
安费扬古上前抢下箭袋,深沉地说:“此举非同寻常,需要从长计议。”
“对!咱们兄弟需要好好地合计合计!”岁数最小的额亦都表示赞同。
好开玩笑的叶克书,出言幽默,他拍了拍图鲁什宽厚的肩膀,笑道:“老兄,你要万一出事,大嫂找我们要丈夫怎么办?”
图鲁什一咧嘴,张开他蒲扇似的大手,冷不防把叶克书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偏不倚,正好将一只在地下叼草籽儿的芦花鸡压在屁股下。叶克书一手支着身子,一手拎着断气的大公鸡,说:“如果攻打图伦时,我就像抓住这只小鸡似的,不费吹灰之力,把尼堪外兰垫在屁股底下,一屁崩死该多好。”
老大劳萨上前把叶克书拉起,瓮声瓮气地说:“别说玄话了,进屋好好商议商议吧。”说罢,众人相继走进屋里。
努尔哈赤因父、祖去世未过百天,就简单地操办了些酒菜,戴孝招待众兄弟。饮酒时,努尔哈赤把在广宁进见李成梁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现在不知道李成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劳萨接过努尔哈赤的话茬儿说。
图鲁什道:“哪个总兵不心毒手狠?他想扶持尼堪外兰,就是想用女真人的刀,杀女真人!”
“要我说呀,”一喝酒就脸红到脖子根儿的叶克书,用筷子敲着桌角道,“一定是尼堪外兰拿厚礼把他买通了,许了愿。”
努尔哈赤摇了摇头,不赞成地说:“不那么简单!尼堪外兰所居之城,不过十里,人不足千,扶植这样的人有什么用?明朝向来对我女真实行以夷制夷、分而治之之策,他们宁愿看各部族内部互相争斗,彼此抵消力量,坐收渔翁之利,也不会插手各部纷争。所以,依我之见,李成梁支持尼堪外兰是假,实则是用来压我这个新接任的建州左卫首领!”
“对!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一直喝着闷酒,低头琢磨点子的博尔晋,赞佩道,“听说李成梁镇守辽东数十年,大肆搜刮,冒领军饷,甚至掩败邀功,杀良民以晋级,皇上对他已不那么器重。在这等局势下,李成梁绝不会重用一个酒囊饭袋的。”
“那就先把尼堪外兰这条臊狐狸宰了!”等得不耐烦的图鲁什猛地站了起来,在炕上转了一圈,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抢先说。
说话间,忽然一个阿哈进屋禀报道:“萨尔浒城主诺密纳前来拜会。”
努尔哈赤连忙道:“请!”
萨尔浒城与赫图阿拉同属苏克素护河部,一个月前,因听信尼堪外兰的坏话,诺密纳受到明军镇守抚顺所属官员申斥。对此,诺密纳怀恨在心。所以,他听说努尔哈赤接任祖父的官职以后,马上想跟赫图阿拉靠近,共同对抗尼堪外兰,今天特意打听到努尔哈赤的新居,前来求见。
努尔哈赤见到诺密纳,十分欣喜。他把自己的把兄弟,一一作了介绍之后,说:“尼堪外兰是我的仇人,也是众兄弟的仇人,建州各部的仇人,这条祸根不除,我女真难得安宁!”
诺密纳听后十分感动,发誓与努尔哈赤同舟共济,矢志不渝。于是当天,诺密纳会同附近几个部族首领噶哈善等与努尔哈赤杀牛祭天,海誓山盟,并商定五月初一那天,集结各部兵马,共讨图伦。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五月初一。努尔哈赤一大早与六兄弟吃过早饭,就披挂整齐,整装出发。可是他们从早晨等到中午,也不见诺密纳的一兵一卒。努尔哈赤急得浑身冒火,图鲁什更是等得不耐烦,不停地叫骂道:“诺密纳不守盟约,实在不是好东西。”他一会儿踏蹬上马,一会儿又跳下来,暴躁地吼着:“外人靠不住,还是咱们自己干吧!”
“不行,不行!”老大劳萨阻止道,“眼前兵不足一百,仅有觉昌安大人留下的十三副铠甲,怎能起兵?”
面对孤立无援的局面,努尔哈赤没有灰心,没有后退,复仇的怒火仍在胸膛燃烧。他沉思了一会儿,猛地跃上战马,拔出战刀,大吼一声:“长白山作证,我攻不下图伦绝不生还!”于是他把爷爷留下的龙虎纹宝剑一挥,众兄弟及爱新觉罗氏家的近百名骑手,一个个翻身上马,冲出赫图阿拉山城。
图伦城位于苏子河下游,赫图阿拉城位于上游,沿苏子河两岸,是起伏的山峦。努尔哈赤带着一支人马,沿着苏子河,翻过马尔墩岭,来到一堵陡峭悬崖前,忽然发现迎面跑来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跑得满头大汗。这少年是努尔哈赤的堂叔龙敦的贴身阿哈靸斯哈,他见打头的是努尔哈赤,就急忙勒缰停马,翻身下鞍,深深打千道:“禀报都督,诺密纳变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