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努尔哈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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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荒滩遇险 死里逃生

李成梁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他起身下榻,打了个哈欠,门外立刻走进一个小侍女,慌忙点着红蜡烛,放在墙角的烛台上。小侍女转身欲走,李成梁笑眯眯地摸了一把侍女的粉脸蛋儿,说:“翠儿,快叫韩总管把努尔哈赤找来!”

小侍女红着脸,作了个揖,赶忙退出总兵的卧室。不一会儿,努尔哈赤独自走进来。

努尔哈赤对这突如其来的召见,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低头走在灰砖地上,暗想:明天总兵是叫我去斗虎,还是进山捉虎?不,如果是这等差事,只需韩总管传令给我就是了,也许明天我陪他打猎?不,这样随叫随走的事,用不着召见。那到底为何找我呢?

“努尔哈赤到!”总兵官卧室门口的男仆,站在门口的一座风灯下喊道。

努尔哈赤一怔神,在门口停下脚步。

“进来!进来!”李总兵格外客气地在屋里招呼着。

努尔哈赤抬脚跨进门槛儿,只见李成梁正光脚坐在太师椅上,斜歪着身子,半眯着杏儿眼,哼着小曲儿。总兵看见努尔哈赤拘束地走来,就笑着说:“快去打盆洗脚水,帮我洗洗脚。”

努尔哈赤应诺退出,一时如坠入云雾。往日,李成梁洗脚都叫小丫鬟忙活,今天为什么突然叫起我来了?他走进水房,用铜盆打了多半盆温水,边走边觉得此事蹊跷。他回到李成梁卧室,给李成梁洗了一阵子脚,猛然在李成梁的脚心触摸到三颗肉乎乎的小疙瘩。他慢慢将李成梁左脚抬起,发现是三颗痦子,心里一惊,马上把李成梁的左脚放在盆里。

李成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哈哈笑道:“我能享福主贵,当总兵,多亏这三颗痦子哟!”

努尔哈赤被李成梁的笑声感染,刚才的思虑和拘谨,都烟消云散了,他说:“大人,不瞒您说,我的脚心上也有痦子,比您多四颗!”

“真的?”

努尔哈赤擦了擦手,脱下布袜子,抬起左脚,在李成梁眼下一晃,说:“看,是真的吧?”

李成梁捂着鼻子,向前探着身子,强忍着他面前那只大脚板子散发出的臭味儿,仔细盯了几眼,发现努尔哈赤的脚心果然长着七颗痦子,这时他立刻身子往后一靠,长吁了一口气。

洗完脚,努尔哈赤退出总兵的卧室。李成梁赶忙又把韩总管叫到跟前,将圣上密旨简略地说了说,便吩咐道:“快连夜做辆囚车,给我备好马匹。明天一早我就动身把努尔哈赤押解进京。”

“大人,那小子可是个神箭手呀,将来在您手下,可能成为一员大将。”韩总管亦真亦假地挤着眼,蟹子脸仰望着坐在太师椅上的李成梁说。

“你懂个屁!”李成梁不耐烦地道,“我抓住个钦犯,圣上一定大悦。皇上高兴,我就能官升三级,这不比卖命打仗便宜得多?”

韩总管的小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线,竖起大拇指,奉承道:“大人真乃当今的二诸葛呀!”

主仆两人说笑了一阵子,忽听窗外啪嗒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外边。李成梁马上警觉地站起来,努努嘴巴小声儿说:“看看去。”

韩老七一个箭步,像猴子似的跳到门外,见一只黑猫正“吧嗒吧嗒”地舔着一只木碗里喂鸟的麸糠。他暗自笑了笑,就转身回到屋里,嘻嘻笑着说:“是只猫把喂鸟的食碗扒掉在地下啦。”

“这就好。”李成梁站起来,又嘱咐道,“这件事,谁也不许告诉。尤其不要惊动努尔哈赤,以免节外生枝。要知道,钦犯送进京,就要马上砍头的!”

“是!老爷!”韩老七规规矩矩地向李成梁行了个大礼,就转身跨出门槛儿。

蹲在窗外丁香树下的梨花,把李成梁同韩总管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韩老七答应一声就转身的时候,她赶忙站起来,像小鸟儿似的,轻手轻脚地飞回自己住的耳房。她躺在软绵绵的木床上,对着红纱灯,发呆发愣,眼前不断浮现出善良、豪爽的努尔哈赤的面容。她想起抚顺马市巧遇的一幕,想起葡萄园里的幽会,他是多好的少年呀!将来能与这样的人结为夫妻,岂不终生自豪吗?想到这里,她更觉得李成梁抓努尔哈赤进京邀功毒计的可怕,身上阵阵发冷。怎么样才能救这位心上人呢?

夜渐渐黑下来,窗外响起蚊子的嗡嗡声。巡夜的梆子声,从前院传到后院。高高的院墙把她与努尔哈赤及义父隔开。此刻她多想穿过月亮门儿,把这一切告诉努尔哈赤呀!可是,除韩总管、更夫,谁敢越雷池一步!即使出了总兵府,又怎能闯过警戒森严的城门呢?她思来想去,心中暗生一计,便对镜梳妆,巧理云鬓,穿上薄纱舞裙,翩翩若仙地步出耳房,直奔总兵卧室。

此时,韩总管已退出总兵官的房门,屋里只剩下李成梁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品尝着碧螺春清茶。李成梁正闭目养神,忽听房门“吱扭儿”一响,随着徐徐开动的房门,闪进一个唇红齿白、面若桃花、腰姿妩媚、舞裙拖地的丽人。他忽地眼睛一亮,慌忙欠身:“哟,好漂亮的仙女!梨花,我没看错是你吧?”

“大人向来眼尖耳灵,岂能认错下人?”

“天这么晚了,你怎么才想进来?”李成梁嗅着梨花身上的香粉,如同猫儿闻到鲜鱼之腥味,他好色地伸出长满寿斑的右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梨花的脸蛋儿。

梨花没有表示反抗,顺从地站在李成梁身边,莞尔一笑:“小人来给大人解酒来了!”

李成梁一时有些神魂颠倒。数日以来,他朝思暮想的,不正是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妙龄少女来陪伴自己吗!今日难得她娇媚的一笑,更难得她夜深独自闯进卧室。他斜睨了一眼梨花,猛地像饿虎扑食一样,把梨花搂到怀里:“我朝思暮想的正是此时此刻!”

“大人,先不要这样。等您喝足了美酒……”梨花从李成梁的怀抱里挣脱,走到檀香木酒柜前,斟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柔声劝道:“古人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请大人喝个醉卧沙场吧。”

李成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美人儿,唐人的诗句未免太悲伤了,不知小心肝儿,你是否记得古人另两句诗,‘醒掌天下权,醉枕美人膝’?”

梨花嗔笑着:“哼!小人今晚来陪酒,你偏吟那没出息的诗,你要枕什么美人的膝,就自去枕好了,恕小人告辞。”

李成梁慌忙抓住梨花的小手,赔笑道:“莫走,莫走,都是我的不是。好,我自罚三杯!”

李成梁连干三杯,略有醉意地说:“梨花,切莫见怪,多日来,我想的就是你,爱的就是你。若你肯嫁我,我宁肯丢下辽东总兵之职,独自带你进京做个小官,相依相伴,过过清闲的日子。”

“哼,像你这官居要职的人,说话多言而无信。”

“梨花,”李成梁瞪着殷红的醉眼起誓许愿地说,“本官若有半句是假,甘愿受罚!”

梨花从底柜捧出一坛储藏十年以上的“女儿酒”,放到桌上,道:“大人如若一片赤心,请将这坛老酒饮下。小人日后愿侍候您一辈子!”

“女儿酒”,按照旧习,将米酒储藏数年,待婚嫁之日,方开坛取酒以宴宾客。李成梁接过彩花瓷坛暗喜,心想:这不分明表白她是忠于我吗?好,这坛“女儿酒”我喝了!

李成梁双手捧过揭去盖的酒坛子,将唇放到坛边,仰起脖儿,咕咚咕咚,一会儿就喝光了。

这时,梨花轻舒长袖,翩翩起舞……

李成梁起初看着梨花轻盈的舞步,怡然自得,抚着短须,摇头晃脑。但随着“女儿酒”后返的酒劲,渐渐觉得头晕目眩,轻歌曼舞的梨花形影重叠,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恍恍惚惚,四肢已失去知觉,烂醉如泥地躺在椅子上。

梨花见他鼾声如雷,就赶忙从他腰间解下出城的令牌,反锁上房门,从窗口跳出。

她刚从窗口跳下,忽见一个人影朝她走来。

老更夫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光棍,他敲着木梆子走近总兵官的卧室,忽然发现玫瑰花丛里站着一个少女,于是他走近细看,才看清是梨花。梨花听见脚步声,呆立着盘算了一阵子,就抽抽搭搭地小声啜泣起来。老更夫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就小声问道:“姑娘,你哭啥?有什么伤心的事,跟老伯说说。”

梨花抬起头来,望着老更夫道:“大伯,我好些天没见我爹了,想得睡不着觉。”

“哎哟,王老汉就和我住在一间屋里,抽空你就悄悄去看看呗!”

“我想今晚就去看看他老人家,请大伯发发善心吧。”

梨花甜滋滋的话儿,把老更夫说得心软了。“不过,今晚难去呀。”于是他为难地对梨花说:“傍黑天,韩总管反复嘱咐,今晚没有老爷和他的准许,谁也不许越院儿门一步!”

“他们不都睡着了吗?再说,老爷今个儿喝那么多酒,一觉睡到大天亮,还能碰着谁呀?”

老更夫听梨花说得头头是道,就索性答应了,不过他再三嘱咐:“千万别叫韩总管看见。”

说罢,老更夫就梆梆地敲着梆子,从后院绕到中门,又从中门敲到前院,两道月门儿,既不关闭,又不上锁。老更夫走后,梨花轻手轻脚地溜出两道月门儿,直奔前院东厢房的一间耳房。

耳房门虚掩着,屋里闪着小油灯的光亮。王老汉正坐在炕头抽闷烟。他见梨花突然闯进来,一时莫名其妙,核桃似的面颊抽动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溜出来的?”他欠着屁股,身子挪到炕沿边,磕了磕烟袋,不安地说:“好姑娘,你快快给我回去,若是被老爷发现,要吃重棍的!”

“不!不!”梨花说着坐到炕沿上,抓着义父的手说,“女儿要跟您商量一件要事。”

王老汉见梨花如此认真严肃,就把两脚耷拉在炕沿上,听女儿述说。

梨花简明扼要地把尼堪外兰来访,李成梁借圣旨密谋明天要押解努尔哈赤进京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王老汉听罢,顿时两腿发抖,结结巴巴地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一定想办法叫努尔哈赤今晚逃走!”

梨花眼含着泪水抓住王老汉的手,声音发颤地说:“您真是好爹爹!”

逃走就那么容易吗?此刻大门紧锁,后门紧闭,门房又有看守,大门怎么出?即使努尔哈赤飞出大门,如果被李府发现,怎逃得出骑马的追兵?爷俩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从马圈里牵两匹快马,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梨花同努尔哈赤一道逃走。

爷俩主意已定,梨花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王老汉下了炕,弯腰拎起锡壶,给梨花倒了一碗凉开水。梨花接过水碗刚要喝,突然房门推开,随之有人唤道:“梨花,快回后院吧。”

梨花听声音是老更夫,就把刚刚吹灭的油灯又点着,凑到老更夫耳边说:“大伯,俺不走了。”

“为啥?”

王老汉把刚才商量好的计谋,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老更夫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为什么?”梨花焦急地站起来问。

老更夫擦了擦眼角的眵目糊,两眼盯着王老汉说:“我可以豁出老命救你们。可是,门房里的兄弟,上有老,下有小,放走你们,他们难逃李总兵的手心呀!”

王老汉笑了笑,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黄纸包,在手心里掂了掂,说:“老兄,我是老跑江湖的,后事你不必担心,千斤的重担,由我承担。”

“你担得起吗?”老更夫苦笑着问。

“嗐,”王老汉凑到老更夫跟前,笑眯眯地说,“你知道这纸包里是什么吗?这叫蒙汗药。等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药送到门房,用热水一烫,几股白烟儿,就把他们几位熏过去了。等他们两个逃出广宁,即使李总兵发现了,你就说,半夜里来了神兵天将,把努尔哈赤搭救走了。”

老更夫听罢,嘿嘿笑道:“你不愧是闯荡江湖的人,鬼点子真多!”

天到三更,王老汉悄悄地溜到努尔哈赤的房子里,借着月光,把尼堪外兰与李成梁如何设计加害他,又怎样连夜出逃的事跟他如实地说了一遍。努尔哈赤听了顿时火冒三丈,他当即跳下炕,从墙上摘下朴刀:“他们如此阴险奸诈,俺今天就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王老汉连忙从他手里夺下朴刀,劝道:“深更半夜,房门紧闭,你咋能靠近他们?”

努尔哈赤觉得有理,强忍着心头怒火,忧心忡忡地说:“我们怎能撇下您老人家,只顾自己?”

王老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笑道:“大伯有办法对付!快快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一切收拾妥当,老更夫假装到门房送水的机会,把王老汉给他的蒙汗药塞到墙角,然后自己脱鞋坐到炕头。不一会儿,两个守门人和老更夫都一齐迷糊过去,他们或坐,或躺,或趴,像三个醉汉。

王老汉趁此机会,从马棚里牵出两匹青马,一人一匹交给努尔哈赤和梨花,然后嘱咐道:“你们赶快逃命吧!大门已经打开。”

努尔哈赤接过一匹青马,缰绳刚刚握到手里,只听青马咴咴直叫。他听马叫声,立刻认出这匹马是自己从家里骑出来,尔后寄放在抚顺马市的那匹大青马。原来,这匹马被李永芳认领到自个家里后,为讨好李成梁,把这匹快马送到广宁。老马识主,大青马见到失散多日的小主人,怎能不撒欢呢!努尔哈赤和梨花刚把马牵到大门洞里,只听后院月亮门儿“吱扭”开了一道缝,随之有人问道:“马叫什么?”

这是总管韩老七的问话声。梨花顿时急出一头冷汗,浑身冰凉。努尔哈赤已顺手抽出腰刀。

正在这生死攸关千钧一发之际,王老汉在更房门口敲了两下梆子,手捏鼻子,学着老更夫的说话声应声道:“夜里饮马,韩总管放心好了!”

半夜风凉,韩老七披着单衫,打了两个寒战,就稀里糊涂地回到自己屋里,钻进被窝。

努尔哈赤和梨花趁机翻身上马,悄悄地溜出总兵府,混出东城门。

黎明前鸡叫了。韩总管醒来,穿上衣服,叫厨娘们为李总兵备饭,然后又推门走进努尔哈赤的房间。他进屋见空无人影,禁不住声嘶力竭地叫道:“努尔哈赤跑了!”

李成梁听到这意外的喊声,马上起床穿衣,派出护兵、军士、家仆,兵分三路去追:一路出东门,经东沙河,直奔沈阳;另一路出西门,搜索医巫闾山;再一路,出南门,过辽河,奔辽阳,逆太子河而上,直插烟筒山。

黎明时分,努尔哈赤和梨花各自骑着马,越过辽河,来到辽阳城北的一片荒草甸子。这里草深林密,十分僻静。

此时,已是人困马乏,两匹马驮着他们跑了半宿,又渴又饿,脊背上油亮的鬃毛,像水洗似的。它们看到脚下萋萋的芳草,蹄脚渐渐放慢,饿得直打响鼻。努尔哈赤看大青马累成这般模样,就心疼地跳下马。跟随在他身后的梨花,见努尔哈赤下马,也勒住马缰绳,跳下马来。努尔哈赤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对梨花说:“你看会儿马,我去弄点儿吃的。”说罢,把大青马缰绳送到梨花手里,就奔大荒甸子深处走去。

大青马、二青马都累得喘息不止。梨花心疼地牵着两匹马,在一片沙地上遛来遛去。遛着遛着,大青马突然看见眼前一池清水,就拖着缰绳直奔水洼子。大青马、二青马都渴极了,前腿插在浅水里,伸长脖子咕咚咕咚地拼命喝起水来。

凉水进肚,马似乎安稳了,梨花把两匹马拴在一株柳树桩子上,就去帮努尔哈赤找吃的东西。

黎明前的大甸子寂静无声,只有蛐蛐、青蛙的叫声,不时传入耳际。眨眼工夫,天大亮了。

此刻,梨花如同出笼的小鸟,顿时眼前一片光明。她看见绿丛中紫色的绣球花,点头起舞;喇叭花儿,张着嘴儿向她微笑;百日红,引逗小蜜蜂上下翻飞,她的心也随着翩翩起伏。啊,大自然真美!她跑着、跳着,脚步声惊飞了草丛里一群群的水鸟儿,唧儿嘎儿地叫着,飞向远方。她快活地从地上拣起一块块小石子儿,使劲朝草丛扔去,只听几只大雁“啊啊”地叫着,抖动着翅膀,飞向蓝天。梨花仰望着那些又肥又大的野雁,心想:有雁就有蛋。于是,她踏着青草,朝大雁起飞的地方跑去。果然不出所料,草稞里,有像小拳头那么大的一堆雁蛋。她扒开草丛,猫腰一手一个从沙堆里捡起来,兜在衣襟里。拣完,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在一个沙窝里,又有几个青皮野鸭蛋。她欣喜地走过去,又拣起放在衣襟里。

二十多个鸭蛋和雁蛋把衣襟撑得鼓鼓囊囊,梨花再也不敢跑了,她一手提着衣襟,一手托着雁蛋、野鸭蛋,暗想:可不能再拣了,再拣就成了贪财的老王婆啦!念叨间,她脚下一滑,踩着一堆圆圆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又是一堆野鸭蛋。她刚哈腰去拣,只听身边传来努尔哈赤哈哈的笑声:“小和尚,还想拣?”

梨花被这冷不防的说笑声吓了一跳。她抬头望了一眼努尔哈赤,莫名其妙地问:“哪来的小和尚呀?”

“哈哈哈……”努尔哈赤乐得前仰后合,指着梨花说,“我乐的就是你。你们汉人有句老话说‘出家人爱财,越多越好’。你这么贪财,不像个出家和尚吗?”

从小学过才子佳人戏的梨花,见努尔哈赤如此可爱,就挑了挑眉梢,努努嘴,俏皮地说:“我要是女扮男装的小和尚,你不就是梁山伯了吗?”

一句话,把努尔哈赤羞得满脸通红。他笑着,一手拎着一只野鸭,一手拎着梨花拣来包好的野鸭蛋、雁蛋,朝大青马、二青马走去。

两人拎着猎物,回到大青马、二青马旁边,找了块干净的空地,就拢起篝火,支起火架。努尔哈赤从小跟爷爷打猎,习惯了野外生活。他挽起马蹄袖,把野鸭挂在火架上,把雁蛋、野鸭蛋放进火堆里,又烤又烧,不大工夫,蛋熟鸭熟,两个人高高兴兴在一起吃了一顿野餐。

多情的梨花,给努尔哈赤擦了擦嘴角的烟灰,就商量道:“快点儿赶路吧,要不李成梁万一发觉,派人追上来,就麻烦了。”

两人商量好,梨花收拾东西,努尔哈赤去牵大青马、二青马。可是,当努尔哈赤走到两匹马前,便愣住了。二青马躺在地上,死了。这下子可急坏了努尔哈赤,他掰着马嘴看了看,慌忙转身问道:“梨花,你喂二青马什么东西没有?”

梨花摇摇头,说:“没有,只是刚才在水池子里喝了些水。”

“哎呀!”努尔哈赤一拍大腿,道,“马跑长路,停下来不能马上饮冷水。”

“为啥?”

“一冷一热,会把肺子激坏的。”努尔哈赤后悔地说,“都怪我,没有多嘱咐你一句。”

“不,怨我!怨我!”梨花也后悔莫及,摸着两腮说。

两人互相自愧地揽过,忽见西北方向的土路上尘烟四起。梨花站到木桩上,跷脚看了看,喊道:“不好了,明军追来了!”

努尔哈赤回头一看,果然一队明军追来。他眉头一皱,二话没说,嗖地把梨花搁到大青马上,又把零碎东西搭到马背上,就噌地跃上马背,打马朝太子河跑去。

他们跑了一阵儿,来到太子河边,刚想回头察看追兵,突然大青马又一骨碌倒下,不一会儿,也蹬腿死去。

此刻,前有太子河拦路,后有明军追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看明军就要追到眼前,梨花突然把紧贴在她身边的努尔哈赤推开,瞪着圆圆的眼睛,说:“快,你快朝上跑,我朝下跑。只要今生不死,你我定能相见。”

努尔哈赤眼含热泪,收拾好褡裢,在梨花一再催促下,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向太子河上游跑去。

追赶他们的明军马队来到太子河岸,见梨花飞也似的朝下游跑去,就拼命追去。他们追到一个山冈,见梨花站在一棵歪脖梨树下,朝他们怒目而视,都不敢靠近。带领他们追赶的尼堪外兰的心腹塔昂开列,见众人踯躅不前,就像恶狼似的嗷嗷吼叫道:“抓住她,就抓住努尔哈赤了。老爷说,谁抓住努尔哈赤给白银二十两。”

塔昂开列是个亡命之徒,他手执大刀,丢下马匹,第一个冲上山冈。这时,等塔昂开列离她还有十多步远,梨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石块猛地朝塔昂开列砸去。塔昂开列躲闪不及,重重的石块正好砸在他的右臂上,他惨叫一声,像受惊的野狼,更加凶猛地扑向梨花。

十几个明军见梨花手无寸铁,又有塔昂开列壮胆,就像群狼似的扑向山冈。梨花自觉寡难敌众,就纵身一跃,跳进河里……

塔昂开列见梨花跳水自尽,就一阵狂笑,翻身上马,带领明军朝上游追去。追着,追着,忽见前边一片荒草甸子,草高过膝。塔昂开列勒马站下,听草甸子里沙沙作响,就哈哈笑道:“小罕子一定猫在这里!只要咱放把火,他就会从草甸子里爬出来,自投罗网!”

一群明军跳下马,拢起一堆篝火,然后又分头取火,在草甸子四面点起火来,于是一时烈焰冲天,荒草甸子顷刻变成一片火海。大火过后,焦土一片,黑草灰到处乱飞。

此时,努尔哈赤正躲在荒草甸子里,刚才他听见明军的呼喊,自觉大事不好,就猫在一堆浓密的青草里,仰天而卧。当烈火烧到他身边时,他连困加乏,迷迷糊糊被一股浓烟呛昏过去。

火熄了,野地上黑乎乎,烟灰乱滚。塔昂开列带着明军未见小罕子的影子,就奇怪地四处搜寻。

这时,努尔哈赤已经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泥坑里。他躺在泥水里,依稀地听见明军的叫喊。他暗想:糟了!大地空空一片,无躲藏栖身之处,万一明军搜到这里,岂不是束手待毙?不,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明军已搜到近前。明军的脚步声,嬉笑声,用木棍子挑灰草的沙沙声,响在耳际。努尔哈赤颓丧地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回可完了!站起来逃跑,就要被活捉;躺在这里,等于送死……

正在这生死关口,忽然天空飞来一群黑老鸹,呱呱叫着,在他的身前身后黑压压落了一大片。他灵机一动,就势趴在地上,佯死不动。老鸹一只接一只跳到他身上,啄他的衣领,叼他的衣襟。

转眼间,明军搜来了。眼光尖利得像鹰眼似的塔昂开列,眼见老鸹堆里躺着个黑乎乎的人影,便骂骂咧咧地道:“真晦气!没搜到活人,倒看见个死尸!快撤!快撤!小心晦气扑到咱身上!”

几个明军便捂着鼻子,转身退去。塔昂开列见草甸子里未搜到努尔哈赤,就抽出梅针箭朝水泡子乱射了几箭,赶忙骑上马,带着那伙明军朝前追去。

努尔哈赤见明军走远,便坐起来,双膝跪下,向着黑老鸹飞去的方向祷告道:“老鸹神呀,老鸹神,今日你们救我脱险,凡夫永世不忘,他日若混出个人样,定报救命之恩!”

炎日照在身上,努尔哈赤神态已清。他回想起钻进草甸子,趴在浓密的草丛,放火前的一切又历历在目。于是,他喃喃自问道:“是谁把我从草堆里拖到泥坑里,使我免于一死的呢?”他站起来又四处看了看,发现一条黄狗躺在不远的泥水里。看到狗的毛色,脑门上的白色梅花斑,他马上自语道:“这不是一直守护着大青马,丢在抚顺马市的那条自己养的‘梅花黄’吗?”

他跑过去,蹲到地下摸那条狗的脑门,才发现大黄狗已经死了。它那咧着牙齿的嘴,还紧紧地叼着自己裤脚的破布条子。他顺着地上的痕迹断定,自己是被大黄狗从草堆里拖到水泡子里的。这时,他伤心地落下泪来,抱起大黄狗,念叨着:“大黄狗呀,大黄狗,你从抚顺城,跟着大青马,跑到广宁,又随我来到这荒草甸子,救了我的命,我努尔哈赤一辈子忘不了你,我要叫我的子孙后代永远不忘记你,不许他们用狗皮,吃狗肉。”

祷告完毕,努尔哈赤想站起来,可是此时右腿已疼得厉害,他屈腿看了看,发现一支梅针箭插在后腿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