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术后第九天,我出院了,又回到了侄女家的那间小屋。
小屋里和原来一模一样,温馨、逼仄,不一样的是我的身体和心境。
侄女和她的男朋友每天都在忙,多数时间,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在床上躺着,靠床头坐着,或者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
我不再看《甄嬛传》一类的宫廷剧了,也不看现实题材的家庭剧。它们往往令你忧愁,使你难过,不知不觉地引出你的眼泪。这对手术后身体的恢复可不大好。我看《悬崖》,看《神枪》,看《苍狼》,看《神探狄仁杰》……紧张而跌宕的情节使我暂时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
眼睛被屏幕吸引着,心里却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宝贵的东西,却不知怎么去找,要寻找什么。未来希望渺茫,情绪低落得和这没有光的空间一样。有时候,眼泪也会悄悄地流出来,无声无息的,即使只挂在脸颊,也能感觉出淡淡的苦。
午后,天气若是好,也出去转转。
出了那条小胡同就是公路。高大的白杨树隔开了车行路和人行路。树叶子不算绿,好像蒙着一层灰尘;天也不太蓝。南来北往的车流在我的身边涌来涌去。
我在路边默默地走着,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拥挤的车辆和迎面而来的行人。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留心我残缺的身体。所有的面孔都是不相识的,就如同他们不认识我一样。
陌生真好呵,那是道无形的屏障,将你和他人隔离开来,使你不至于受到伤害。在陌生人面前,你不必遮掩,也不必恐惧。你可以获得完全的自由,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优哉游哉。而这不正是我所希求的吗?
自从生病以来,我一直刻意隐瞒着,不想将消息扩散给任何人。我希望它永远只是我自己的事,就像一本小说的题目写的:一个人的战争。
我发觉我好像患了一种病。每逢有女人迎面走来的时候,总爱扫一眼人家的乳房,看两边一样不一样,是不是有一边扁;结果却总是让我失望。没有哪个女人的乳房是一侧扁平的,两边都一样。也就是说,她们都没有得过乳腺癌,都高耸着,抖动着,甚至有些耀武扬威!
心里很难受,心想在医院的时候,大家都是病人,你就不觉得自己特殊了,没有失落感;而当回到正常人的环境中后,你就成了统计学上的1.709/10000,是个别了。可是你能怪得了谁呢?曾几何时,你不也是正常女人中的一个吗?是你自己忽略了它们,对乳房健康不闻不问。而且明明知道患乳腺增生,也摸到过结节,甚至有过短暂的乳头瘙痒和下陷,可还是愚蠢地自欺欺人!
我羡慕那些有两个乳房的女人们,羡慕她们的骄傲,也为自己不珍惜曾经的拥有而悔恨。假如命运能让我重新活一回,我一定百倍珍惜,小心呵护,不让我的乳房受一点儿委屈。
人行路的另一边有几棵槐树,其中一棵朝北歪着,树干相对光滑,没有疤疤节节的,深得我的喜爱。每次,我都在这棵树前停下来,用患侧的手按着树干,蜗牛似的,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上爬,一寸,又一寸……指头抖抖索索的,患侧的胳膊好像有千斤重。往日灵活的肩关节,而今也僵直地不听使唤。
日复一日地,我发现患侧的那只手能抬到嘴巴了,与鼻子平齐了,爬过眼睛了,到了头顶……汗水在额上涔涔地流着,每升高一寸,心里都是一阵欢喜。我得坚持,得锻炼,不能使自己成为废人。
记得J手术后的那些年里,每当我问及她的伤口时,她总是垂着眼帘说:“好啥呀,胳膊老肿着,可难受了。”一边动动那只胳膊。J说手术后锻炼晚了,筋缩在了一起,没抻开;我得接受她的教训。
午后四五点钟的时候,太阳西斜了,火热的天气凉爽下来。树影投在一幢老楼下的水泥台阶上,那里便会出现几个老头老太。七八十岁了吧,也许,八九十岁?白发苍苍的,就那么干坐着,悠闲而又安静。眼睛似乎望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望。
以往看见这情景并不留意,现在看了,却怦然心动。一个人能活到古稀之年是何等不易呀!他们这一生也有过七灾八难吗?还是一直都很顺利?不管怎么说,都走过来了,有的已经快到终点。而我呢?我会被拦截在哪个年龄段?六十吗?还是七十?不知道。都说五六十岁是个多灾多难的阶段,眼下看来,还真是这样。说不定哪一天,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了,化作了烟,化作了雾,就像徐志摩诗中写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2
那时我的心里虽然苦闷、压抑,却也没有到控制不了的程度。该割的已经割去了,即使再伤心,再难受,又有何用?比身体的残缺更令人焦灼的是等待病理报告。
我是7月23日手术的,术后十二天才出病理报告单,这期间我就只能等,等。术后伤口疼痛时还好说,住院时这种焦灼也比较淡漠,可是出了院就不一样了。出了院,啥事没有,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走在路上,心里想的几乎就只有这一件事——
我的肿瘤属于哪种类型?恶性程度高还是低?晚期显然不至于,那么,算得上早吗?接下来还要怎么治?会像很多患者那样,也化疗吗?还是根本就不涉及这道程序?
每逢一想到化疗心就揪紧了,我恐惧化疗,恐惧得厉害,就像老鼠怕灭鼠灵一般,怎么表达都不过分!那时的我还不完全了解眼下的化疗,只感觉那是一种要命的东西。它会把你本来已不强壮的身体完全毁掉,让你恶心、呕吐、腹泻或者大便干燥,让你的脸色苍白、毛发脱落,整天在痛苦中挨着,瘦得皮包骨,最后尝尽百般煎熬死去。
住院的时候,一次夜深人静,我就听到过患者嗷嗷的呕吐声。
我的恐惧是有来源的。
二十五年前,我父亲因结肠癌住进了医院。术后办理出院时,我问主治医生用不用化疗,他模棱两可地说:“化不化都行,太晚了。”
那时的我真是愚蠢透顶,以为治得越彻底就越能挽救父亲的生命,至少延长生存时间,因此恨不得把所有的医疗手段都用上。当我鼓起勇气对父亲说肠子里的肿块儿眼下虽然是炎症性的,却并非没有恶变的可能,所以还是化几个疗程好时,看得出,父亲有些担心,有些犹豫,到底还是听从了儿女的安排。
离家那天父亲显然不太情愿,他刮了胡子,穿好了衣服,走到大门口了还回头往院子里瞅了瞅。我们住进了本地区最好的医院,找了最权威的肿瘤医生,再一次住进了肿瘤科病房。
父亲的化疗是每周用五天药,休息两天。
第一个疗程结束时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好。他每天都在医院附近活动着,散步,做气功,还说以自己现在的状况,走到火车站都没有问题,须知医院离火车站有十多里路呢。
第二个疗程结束时也还可以,只是食欲不振,老说我做的菜没有味道,不好吃,脸色发黄了,精神也显得有些疲惫。
那时的我真是聪明得可以,我一方面鼓励他坚持下去;一方面给他增加营养,买牛奶,熬鸡汤,以为只要化完所有的疗程身体就会逐渐康复,起码能多活几年,我们甚至已经在心里为父亲筹划未来了。小弟说:“等化疗结束了就给父亲买几箱蜂子,让他在果树园子里养,免得待在屋里烦闷……”我怎么就没想到那些该死的药正残忍地吞噬着父亲的身体?!它们良莠不分、善恶不辨,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将好细胞一起剿灭!
果然,第三个疗程开始时,父亲体力不支了,脸上也越发黄瘦。超声显示已经出现了肝转移,而且是多处,连身上的皮肤都发黄了。没多久父亲就卧床不起了,饮食艰难、浑身无力,每天不知要呕吐多少次,眼睛连人都懒得看了。
化疗药已经撤了,用的是营养药,可是已经回天乏术!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日子,每天提着饭盒到医院去,想想躺在床上的父亲,心里便充满了绝望。我一次次看着蓝天白云想我的父亲再也见不到这温暖的阳光了,再也见不到了……夜里,就躺在床上悄悄流泪。
那时我还没有对化疗进行过反思,只以为是病情使然,这该死的疾病!后来这些年里,当肿瘤病人日益增多,治疗方法日渐发展,而我对癌症也有了一些了解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假如父亲当年不做化疗,假如我们换一家更好的医院,假如化疗方案更科学更人性化一些,病人会不会活得比较长久?就算也活不了几个月了,起码不会遭那些苦、受那些罪吧?也许在死前痛苦一段,也许在衰弱中安然离世,甚至带着满足,带着微笑,知识分子是能够看穿生死的。
可是所有这一切都被该死的化疗打破了,留下的是永恒的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以及无法弥补的悔恨。
二十四年后,姐姐也重复了化疗的罪。
也是父亲住过的那家医院,第一个疗程中,我去探望她,坐在旁边床的床沿上。一个老女人在地上溜达着,弯着脊梁骨,头皮光光。转悠了一会儿,转身朝自己的床走去。
姐姐用眼神指着那人的背影小声儿说:“我的头发也那样,都掉了。”
我看着姐姐头上那顶雪白的帽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姐弟中,姐姐的头发是最好的,乌黑浓密,略有卷曲,几乎看不见一点儿头皮。可是化疗药的力量更大呀,生生将它们的领土剥夺了,留给你的是一片不毛之地!
姐姐的病也是晚期发现的,结肠癌肝转移,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医生说:“先化着试试吧,看有没有效。”于是就开始化疗,就开始恶心、呕吐,就开始拉肚子、贫血、脱发。第二个疗程中白血球竟然降到了零,把医生吓得够呛,赶紧组织人手抢救。
做完了第二个疗程照例回家养着,吃大骨头肉,喝大骨头汤,打针吃药,白血球却怎么也上不来了,直到再次住院也没有达到化疗要求。整个人软得很,又是春天,站在门口都能感冒。她很清醒,说:“出院吧,化疗救不了咱的命,别花钱找罪受了。你没看恶心的时候呢,连油腥味儿都闻不得;肚子疼的时候,往对面厕所跑都来不及。”
那一次我坐的也是她旁边这张床。我惊恐地看着对面贴近门口的那个女人,她半截身子趴在床上,半截悬空,两只手把着床沿,不时地朝地上的盆里呕吐一阵,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像受了伤的野兽在痛苦地咆哮。我又盯住对面女卫生间敞开的门,心想往厕所跑都来不及是什么样呢?会拉在裤子里吗?还是弄到便池外面?果真这样可怎么好呢?
我扭头看了一眼身子底下的这张床,姐姐说:“人没了,肺癌,昨晚上走的,化了五六个疗程呢,打的都是进口药,不管用。”
病房里的窗户都关着,屋子里很暖和,我却感觉后背发冷。
我勉强微笑着,看着姐姐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棉衣。我已经没有当年的勇气了,到医院来的次数是有限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了至亲骨肉在我面前形销命殒了!每次去医院探视,都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仿佛已经看破生死,心里却是万般沉重。有时已经快到病房门口了,又折转身,躲到楼梯口,定定神,仿佛胆小的士兵一般,重新鼓起勇气咬牙上阵。我明白自己在有意逃避,逃避亲情,逃避死亡。在死神面前,我是货真价实的胆小鬼!
姐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小了,好像婴孩般,躺在床上,本来尖尖的下颏也越发消瘦了。只有那两只大大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那么明亮有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她看病的头一天还好好的,还在做家务活,在地里劳动。只是晚上洗了会儿衣服,夜里肋下痛,以为是洗衣板硌的,于是到了县里的中医院,这才发现已经病得很重了。
我心想假如她不知道自己有这个病,也不化疗,会不会活得更久些?假如采用别的治疗方案,比如中医药,生命能否再延长一点儿?就这还活了七个月呢,比医生的预言超出两三个月。
3
已经好久没跟F联系了。说假话,敷衍,或者索性关机,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我知道长久下去不是个事儿,于是发了条短信,说:“肿瘤性质不好,手术做完了,已经出院,正等待病理结果呢。”让他不要担心也不要生气。
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可以通话吗?”
我马上回了一个字:“不。”
他叹口气说:“唉,怎么能不担心?生气也没法子。你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我就知道情况不好了。手术也不告诉我,也不让我陪着,我对你还有啥意义呀!如果不是腰疼我早就过去了。”
“怎么犯的?去没去医院?”我知道他有严重的腰脱。
“没事儿,已经能动了,女儿在冰箱里备了不少东西。你伤口还疼吗?是微创还是全切?身体恢复得好不好?”
我说:“不疼了,是全切,身体恢复得很快,我已经是个残疾人了。”
他说:“别这么说,真的,永远也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是,这几天又开始失眠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怕你思想负担太重。你有头脑,有知识,怎么能是残疾人呢?别的先不说了,我只想去陪着你。告诉我具体位置,我让女儿送我过去。”
眼睛湿润了,心里有个声音在急切地说:“来吧,来吧,好想见你!我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指头却在默默地写:“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陪我又怎样呵。你身体不好,别来了,来了也没有地方住。”
“那我就把你接回来。”
“我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谁也别打扰。”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发过来几个字:“钱够用吗?”
我说:“够。”
“有人给你做饭吗?”
“……有。”
“夜里休息得好不好?”
“挺好的。”
“我一天看不见你,就一天心里不安,你怎么这么折磨人呢?”
“别说了,我哪都不去谁都不见。再说还得拆线还得等病理报告呢,这里毕竟离医院近点儿!”我几乎发火了,点了个大大的惊叹号,怪他太琐碎、太啰唆,心里明白这火气发得是毫无道理。
他兴许感觉到了,回说:“记住,病理出来了就打个电话,不管什么时候需要我都会守在你身边的,你不是一个人。”
泪水在眼圈里转动着,我久久地看着这几行字,心痛到碎!
我像失忆一般每天都看几遍手机上的日期,尽管心里清楚,也要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恨不得一下子就拿到病理报告单,就知道到底要不要化疗,就清楚能否逃过这道鬼门关去。
在医院里的时候,我就像精神病人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对G说:“我不想化疗,我身体差,挺不过去。”仿佛这样就能解脱了。
G说:“你先着什么急呀,病理不是还没出来吗?说不定不用化呢,带点药回去就是了。”
G的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焦灼不安的心也多少有些稳定了。假如真的不用化疗,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仅免去了对身体的摧残,也说明病情轻,还可以多活些年,甚至兴许是原位癌呢。
4
我是8月5日那天看见病理报告的,也就是手术后的第十三天。
那天正好是换药的日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碰见了一个本地病人。
我说:“你不是出院了吗?”
她说:“是啊,可是医院通知我化疗。我真不想过来了,我女儿和他动员了半天。你不知道,我不怕手术怕化疗啊!”
我心想我和你一样呢,这时侄女的男朋友悄悄对我说:“姑,病理出来了,在大夫桌上呢。”
我赶紧到了医生办公室,赶紧拿起那张报告单,赶紧看上面的文字。只见病理报告单上写着:
肉眼所见:
左乳改良根治,大小15×16×2.5cm,附梭型皮肤10×4cm,乳头无内陷、糜烂、结痂,皮肤表面无橘皮征、陈旧瘢痕、新鲜切口。书页状切开乳腺,于外上象限见一肿物,大小1×1×0.8cm,切面灰白灰黄色,质硬、界清,距胸肌筋膜2cm,距皮肤最近0.8cm。周围乳腺灰黄质软。腋窝脂肪中找到淋巴结数枚,直径0.2~1.2cm。
病理诊断:
(左乳改良根治标本)
左乳浸润性癌,非特殊型Ⅱ级,未见明确脉管瘤栓;乳头、皮肤及胸肌筋膜未见癌。周围乳腺未见异常。
淋巴结未见转移癌(0/17),另见少许横纹肌组织。
分期:pT1N0
免疫组化:CK5&6(-),E-cadherin(3+),EGFR(-),ER(80%强+),PR(弱+<2%),HER2(2+需加做FISH检查),P53(1+),TOP2A(1+),Ki-67(约30%)。
我感觉有的还好,比如乳头、皮肤及胸肌筋膜未见癌,周围乳腺未见异常,淋巴结未见转移癌,以及分期为Ⅰ期,等等;有的就不怎么样了,比如乳腺浸润性癌;还有的我根本就看不懂,比如什么是非特殊型?什么叫脉管瘤栓?横纹肌组织又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至于免疫组化那堆字母和数字,就更是一窍不通了。
那会儿我心里特别紧张,感觉情况不如想象的好,心里很有些失落,有些难受。
我问G:“要化疗吗?”
他没吭气儿。
我说:“要吗?”
他低头说:“还得做一项检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