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知道G所说的检查就是免疫组化中提到的那个FISH了,心里不禁又燃起了希望。以我当时的理解,如果FISH检测结果是阴性,就不用化了,而阴性者据说占70%呢。
手术后的第二天我曾调进一个双人间,另一个病人就在等待FISH检测的结果。我亲耳听见总院一个医生对她女儿说:“FISH的结果出来后,要是没啥问题,就回去吧。挺大岁数了,受那个罪干啥。”那位医生指的就是化疗。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的理解不完全对。FISH的检测结果如何只涉及用药,如果是阳性,就可以用靶向治疗药物了,比如赫赛汀;而患者化疗与否并不单纯取决于FISH的检测结果。
那时的我似是而非的理解太多了。医学真是一片浩瀚的海洋,即使只是肿瘤学,只是乳腺癌,也深不可测,由此也越发增加了我对医学和医生的敬仰。我不是肿瘤研究者,关注的只是自己的性命。我一心想知道我的病情到底有多少转移和复发的危险,一心想把心头的每一种疑惑都消除掉,一心想将每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都探讨出个所以然来。
在侄女家的小屋里,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其实,自从发现肿瘤以来我就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一开始是等待肿瘤的性质,接着是等待穿刺的结果,然后是等待病理报告,现在又等待FISH了。FISH的检查结果会怎样呢?我不知道,只知道每一次等待都是失望、失望,我好像陷入等待与失望的循环之中了!
好在这将是最后一次。
2
我不顾伤口还没有恢复好,每天除了短暂的散步,大部分时间都扑到电脑前,或者钻进手头仅有的两本谈乳腺癌的书里,逐项搜索着病理报告单上的术语,琢磨着每项结果的含义,了解着乳腺癌这种病。
我对自己病情的思考是:
选择改良根治术还是正确的,起码对于我是这样。尽管有人说全乳房切除是西方发达国家十几年前的主流术式了,近年来已经为保乳手术所取代;尽管有人说保乳术与全乳切除术相比五年生存期不受影响;尽管如今人们已经认识到乳腺癌是一种全身性疾病,言外之意就是乳房切得再干净也没有用;尽管根治术会使患者生理残缺,形体改变,有时甚至产生患侧上肢功能的障碍,对患者的生活质量造成影响;尽管我的肿瘤规格较小,完全符合保乳手术范围,而根治术则会使我永久性地失去一侧乳房。可是,假如重新来过,我还会选择改良根治术。
我的理由是:病理报告显示我的肿物距胸肌筋膜只有2厘米,距皮肤最近0.8厘米。那么,安知这可恶的家伙在生长过程中没有在附近撒落癌细胞?兔子不吃窝边草,可肿瘤不是兔子啊,不讲仁慈,选中的或许正是身边这块地儿呢,有的癌细胞已经安营扎寨了也说不定。
而且全切也省去了术后放疗的麻烦。为了防止局部复发,做保乳术的患者术后都得接受常规放疗,以便杀死局部残留的癌细胞。这也就是说,保乳术导致局部癌细胞残留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可是放疗真的能将残留者全部剿灭吗?未必,我亲眼看见有的患者就属于局部复发;就连有的书上也说保乳后局部复发的机会要大于全乳房切除呢。
最主要是我的个性心理。我生性敏感、怯懦,不是那种大大咧咧不管不顾的人。假如做的是保乳术,我会天天担心肿瘤会不会在病乳中再一次钻出来,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失魂落魄,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乳腺浸润性癌,非特殊型Ⅱ级”可不算好。虽然非特殊型浸润癌最为常见,甚至达到了总体的百分之七八十左右,可是预后相对较差。它的魔爪已经悄悄突破了基底膜向周围组织伸展,不如非浸润性癌,也不如非浸润性特殊型癌,况且还有一个Ⅱ级跟着呢。Ⅱ级应属细胞恶性程度的中间状态,既不像Ⅲ级那么差,也不如Ⅰ级那么好,而恶性程度的高低对于日后生存显然是很关键的。在医生办公室时我一眼就扫见了“乳腺浸润性癌非特殊型Ⅱ级”这几个字,它好像迎面打来的一巴掌,让我心里发沉,我甚至在那一瞬间诅咒这该死的命运!
“未见明确脉管瘤栓”是什么意思呢?应该是好事吧,医学常识的缺乏实在令人太别扭了。后来我从李金锋的《如何应对乳腺癌》一书中找到了答案:“乳腺组织内有多条血管和淋巴管,并相互连成网络,它们就像高速公路一样为乳腺细胞提供营养并运走废物。如果在乳腺癌组织及其周围的血管和/或淋巴管中发现成团的癌细胞,肿瘤发生复发转移的机会就增加。病例报告中常常写成可见或未见脉管癌栓。”
李金锋博士的语言功夫很深,表达准确、凝练,因此也就使我对报告单上的这句话感觉不托底。“未见明确脉管瘤栓”可不是未见,而是未明确见,如此说来,是否还有存在的可能呢?
“另见少许横纹肌组织”含义何在?也不知晓。什么是横纹肌组织呢?只见少许,是好还是坏?还是根本就不说明问题?
分期是好的,Ⅰ期,还早,说明预后尚好。不是中期,也不像晚期那么令人绝望,普通人不就是以早晚来判断危险程度的吗?可是它能够与其他危险因素抗衡吗?在整体存活因素中,分期所占的比重到底有多大?
至于免疫组化的内容,我几乎一项都不明白了,只查到了ER是雌激素受体,PR是孕激素受体,HER-2是细胞内的一种特殊蛋白质,Ki-67是细胞增殖指数,P53是一种抑癌基因,等等。
我看得稀里糊涂,查得不清不楚。一开始心里还挺轻松的,心想不就是个指甲盖大小的瘤子吗?淋巴又没有转移,切得又这么彻底,应该不会有事的。可是越看越害怕,越看越不托底,越看心里越沉重了。想来想去,觉得除了分期早,再也没有其他优势了,可是分期早的病人也不是没有复发转移的啊!
3
已知的都摆在那了,未知的是FISH的检测结果。专家们说,FISH是指荧光原位杂交,是fluorescence in situ hybridization的缩写,也就是一种病理诊断技术,用于检测乳腺癌组织中的HER-2基因是否过表达;而在日常生活语境中,FISH却被翻译成鱼,鱼肉;捕鱼,钓鱼,总归是与鱼相关的东西。
病理检测技术与鱼有什么关联呢?不属于遗传也不是变异,连远亲也攀不上,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它们却用同一个词语表达了,缩写后完全相同的词语!
我喜欢看鱼和鸟,喜欢看它们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水里游的样子,喜欢那种自由自在。我们从小就学会了说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取的是否就是那种自由自在呢?也许人类最初对自由的感觉就是从鸟和鱼身上获得的吧!
疾病太折磨人了,我想回到从前那种日子里去,自由自在地走在街上。想随心所欲地读书、生活、写作……那种自由感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
我渴望自由,也许受了太多束缚的缘故,我从年轻时候起便将自由看得高于一切。记得有人问过我:假如世上只能选择一种东西,你选择什么?
我说自由。
在我的观念里,假如没有自由,生命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我想做一条鱼、一只鸟、一缕风。
有一次我和F讨论来世。他说:“哪有什么来世啊,是人们为了满足永生的心理虚构的,不能当真。”
我说:“假如有呢?假如有,我是不想做人了,我想做一只鸟;不,一片云;不不,做风。云彩也是有形体的,可是风就来无影去无踪了,不受任何条件限制,多好。”
他说:“你的思想挺虚幻的,世界上哪有不受条件左右的东西啊。就说风吧,不也是在力的作用下吗?”
我不管。我又不是做科学考察呢,哪里要那么确凿?我就是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是想做风!
可是眼下的我却被FISH困住了,或者说该死的HER-2,或者说乳腺癌!我被困在了这充满雾霾的都市里,困在了难以见到阳光的街道上,困在了这空间逼仄的小屋中。
路上的公交车总是吸引着我的视线。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琢磨着路边站牌上的标示,知道有两路车可以坐。然后呢?只要转两次或者三次车,就能到F住的小区了,到我们温暖的家。两路车的间隔时间都很短,好几次,眼看着它们快到站点了,双脚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眼睛盯着打开的车门,手也握住了一枚硬币。眼看最后一个人也上完了,却狠狠心,转身离去,包裹着我的是自己的丝结成的茧!
或许是乳房对于女性的特殊意义吧,乳腺癌术后的病人几乎都会产生一些心理障碍。尤其我,似乎更甚,多年的遭遇让我的心里有一种特殊的固守和防范。挫败感每天都在我的体内蔓延着,那么浓,那么重;近乎病态的自尊和虚荣也接踵而至。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体态丑陋残缺不全的绝症患者,甚至可能不久于人世……
我的坚持不见终于把F惹生气了,他说:“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嗯?怎么不替我想想?怎么就不能理解我一下?你来了这么多天了,一面都不见,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你说那边方便些,也可以,我只是想看看你还不行吗?你是不是想让我一个胡同一个胡同地找?”
我任他在电话的另一端发泄着,只是不吭气儿——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怕与他相见,怕他出现在我面前,怕深情的凝视……那一刻我会控制不住情感的宣泄的!我会悲伤,会崩溃……而且过度的感情冲击会不会导致肿瘤东山再起?
心里有些酸楚,也有些难受。短促的铃声传来,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电脑也被我关上了。
死人一般地躺在床上,眼睛茫然地盯着屋顶,尚未愈合好的伤口也隐隐地痛。
我对生活的要求极其简单,只希望宁静、安稳、恬淡,上苍为何偏将痛苦和混乱强加于我?曾几何时,还有人羡慕我的身体,说我没病,怎么眨眼间就成了癌症病人呢?
床体太软了,身子在往下陷,我轻轻地合上双眼,感觉安泰俄斯那力大无比的双手正卡住我的胳膊,把我放进阴冷潮湿的地狱底层。不知第几次了,我在心里祷告着,祈望FISH的结果是阴性,我的病会好,而且千万不要化疗,不要再一次折磨我,让我在人世间多活几年。
4
8月12号是最后一次换药的日子,按规定,FISH的检测结果也应该出来了。
我和侄女的男朋友早晨8点多便赶到了医院乳外科。
我原以为FISH的检测结果也像病理报告一样送到这边呢,G说不是,得去总院取;侄女的男朋友就开车去总院了。临走前我告诉他取回后先给我看看。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感觉越早知晓越好,哪怕是一分一秒呢。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心里特别不安,仿佛塞着团草似的,总觉得结果可能有问题,不会那么顺;我的第六感官灵验极了。
从医院到总院有四十几分钟的车程,这四十几分钟,等于四十几个小时,四十几天,四十几年……我的心被折磨得好惨好惨!
我独自坐在走廊拐角处的连椅上,心里乱极了,低着头,咬着嘴唇,一会儿起身看看走廊的另一头,一会儿又起身看看,看侄女的男朋友回来没有。明知去总院不可能这么快,可就是按捺不住。我真怕检测结果出来了,单子上写着:阳性,或者是一个加号,那样一来我就被打进地狱了!
那时的我仍然以为这项检测结果决定着我是否化疗呢,如果是阳性,就得化;而阴性便就此结束,我就可以带药回家了。其实阴性的意义何止是回家啊,好处多着呢,说明我的病不重,不用遭化疗这份罪。不化疗我的头发就不会掉,我的身体就不受摧残,我的可怜的自尊心也就得到了保护,因为我在别人眼中还是个正常人。
走廊里有患者经过,去卫生间,戴着帽套,我知道那里边是什么。
一个中年女人在我的身边坐下了,头发很好。我住院期间见过的,是位母亲,她女儿得了乳腺癌,正化疗呢。
我说:“化到第几个疗程了?”
她说:“第三个。”
我说:“感觉怎样?还好吗?”
她说:“好啥呀,可难受了,这不,刚才还吐呢,到这会儿啥也没吃。”
她心疼的样子让我不忍心再问下去。这工夫,侄女的男朋友回来了,满头大汗的,伸手把报告单递给我,一边说:“我看没啥事。”
我刚扫了一眼就觉得不对了。什么肿瘤异质性啊HER-2信号分布情况的我看不明白,可是后边的结论却分明写着:HER-2基因状态不确定。不确定是什么含义呢?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阴性,也不是阳性,我的病情可能又出麻烦了。我走进医生办公室把单子交给G,他想想说:“你们先回去吧,等我电话。”
穿过通往侄女家的那条胡同时我两腿发沉,沉得几乎拽不动脚步了。直觉告诉我希望可能又落空了,那么些天的等待,那么虔诚地默祷,那么强烈的渴望,都落空了,仿佛落进虎口的包子一般,只闪了那么一下子,便影都不见!
我隐隐地感觉有一只隐形魔爪在捉弄我,它每次都给我以希望,劝我平静,让我耐心等待、等待,然后又把希望一掌打碎!我在就医的路上走了多长时间了?从初诊到穿刺到手术到病理到FISH检测,每一步都是等待,都是焦灼,都是失望乃至绝望,心已经太累太累了!
也许这只魔爪是我自己种植的,是心魔?也就是说,是我让我自己抱了太多的希望,产生了太多的焦虑,生发了太多的怯懦,也存有着太多的思考?有道是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可是这心魔怎么消除呢?
我不想再这样焦灼下去了,爱怎样怎样吧,随它去!反正太阳每天都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顺其自然好了,就像受尽了漂泊之苦的鲁滨孙,将一切都视为造物主的智慧。
侄女是做餐饮的,下班很晚。每天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
我在开门的动静中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一句:“G有电话吗?”
侄女说:“没有。”
我回一声“哦”,又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一天还是这样。我在开门的动静中醒来,问一句:“G有电话吗?”
侄女说:“没有。”
于是我又沉沉睡去。
手术后第二十七天,也就是FISH检测结果出来第七天的时候,我们接到了G的通知。G说:“几个专家都说了,以我的病情,还是应该化化,化化好。”
当侄女在电话中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喝水。水杯在手中颤抖了一下,我心里发沉,一时竟不知怎么好了。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又似乎完全在意料之外。心想挣扎了这么久,还是没躲过去,难怪佛家说:在劫难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