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病愈,姚老执意要带着喜乐去大寺胡同的天后宫还愿,以谢天后娘娘[5]保佑之恩,再顺道求一签,问娘娘寻人是凶是吉。喜乐是跟父亲读过书的人,不信这套。她不爱去,但不敢忤逆姚老。从小到大,喜乐很少明里反抗过什么人,哪怕是她的小伙伴们。
张妈常说,喜乐如同小羊一样乖巧温顺。
喜乐跟着身材铁塔一般的爷爷出了院儿,她可不想跟哥哥们一样,晒得黧黑,于是躲在姚老的影子里,寸步不离。
路途远,姚老雇了辆人力车,车上没有斗篷,喜乐掀起姚老的大褂遮挡。她从衣服的缝儿里往外瞅,水灾害得大家都脏兮兮的,昔日路边琳琅满目的摊位也灰头土脸的,支撑摊位的竹脚淤泥堆积。
来往的行人挽着裤腿,两脚沾满了泥。他们好奇地打量着用布遮着脸的喜乐,这让她心中好似有了羞愧,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走了一段路,车夫带着歉意说:“二位,前头过不去了。”
前面的路被水冲坏了,冲出一个坑,坑里满是泥水,还散发着腥臭味。
“还去吗?”姚老问喜乐。喜乐没答。她不想去。可不去,是不是代表她不孝,不想知道父亲的下落呢?姚老蹲下身,意思要喜乐趴到背上来。
喜乐伏在爷爷背上,从高处往下看,看到了腥臭味的来源。无数的鱼虾被水冲上来,死在淤泥里。它们大睁着圆眼,望着蓝天,似乎心有不甘。喜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父亲会不会也正深陷淤泥呢?她吓坏了,连忙把脸埋在爷爷肩膀上,惊得心脏狂跳。
走了一段路,姚老住了脚,说:“喜乐,看,那是咱家的船队,这是运的砖茶。”喜乐眯起眼睛,看向张家湾码头。
姚家的漕运船只头挨着头,尾连着尾,随着河水波动而起伏。河水是青绿色的,水里倒映着姚家的杏黄旗,旗上有两条红色带子,下面坠着铜钱。如今进了通州界,船夫们收了杏黄旗,正打绣龙旗。
“根本看不清啊,怎知是茶?”喜乐问。
“不用看,只有茶叶是仲春运来的。”姚老说完,仍旧继续赶路。
喜乐心中一动,爷爷甚少跟她提及家中船务,原因之一是父亲的阻挡,其次是姚家女眷没有参与船务的,所以,爷爷虽时常嚷嚷着要带喜乐跑船,可也一拖再拖,故而喜乐对于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可自打父亲出事后,爷爷精神恍惚了,有时候会逮着喜乐大段大段说漕运的事。
有日,喜乐进爷爷的屋寻纱布,爷爷给喜乐指了储放地点后,兀自讲起今年的船只数量大不如从前了,他想能不能再从南边购些来……说了一通,抬头撞上喜乐茫然的眼神,他好像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开船务会,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不懂漕运的喜乐,并无他人。
通往天后宫的路热闹非凡,水灾激发了大家求神拜佛的热情,人们虽面带忧愁,可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的火苗,喜乐疑惑大家怎么不去收拾家中狼藉,反而约好了似的,纷纷拥向路尽头那灰土墙上立着的三层四角红木楼里,手托长明灯的林默娘身旁。
喜乐拿着爷爷买的香和纸花,跟在香客们身后,等候进入大殿。空气中有股混合着水腥味的檀木香,进出的人们无一不是口中叨念着所求之事,一脸虔诚。
到喜乐了,爷爷却不进去,推着喜乐往里走,“你自己去,先磕头谢妈祖保佑你病好了,再给你爹求个签。”
喜乐还没来得及问爷爷为何不进,就被人簇拥着进了大殿。
天后宫中的光源来自于屋两边的粗蜡烛,因为通风不佳,屋内的烟气呛得她流下泪来。
透过一层层的帷帐,她看到了林默娘。
很意外,林默娘不似想象中那般令人有距离感。她的躯体是用白玉石雕的,身着红黄相间的纱衣,眼睛微微下垂,俯瞰着前来祈福的世人。她右手托着灯,左手扶着右肘,神态平和,可在她的眉目间,喜乐似乎看到了些许忧伤。
她匆匆拜完,求了签,出来递交到爷爷手里。签的内容她无须看,只看爷爷的表情便知一二。
回到家,她疲倦地睡了,直睡到夜里才饿醒,问张妈要吃的。张妈给她端来一碗面,询问她今天的所见所闻。
“姚老爷让你自己进去求的?”张妈忽然揪出这句话,问喜乐道。
喜乐点了点头。
“知道为何让你一人进去吗?”张妈坐到喜乐身边,揽了揽她瘦窄的肩。
喜乐摇摇头。
张妈说:“林默娘本是南宋莆田一个都巡的第六个女儿。她水性特别好,长大后,经常乘坐着苇席渡海。有一年,她的父亲和哥哥出海打鱼,遇到了暴风,船沉了。林默娘去救,只救到了哥哥,父亲却失踪了。她独自一人,在茫茫大海上寻觅了三天三夜……”
这下喜乐明白了。她无法咽下饭食,胸口似堵了一团棉花。
“……找啊找,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尸骨,带回家安葬。那应该是林默娘最伤心的一天了吧。后来,她在二十八岁那年坐化成神,常常在海上救人于危难,所以啊,吃水上饭的人都要祭拜她。姚老爷让你去拜,是想让你把自己的事情跟她说一说吧,你们俩都是做女儿的人,父亲都……倘若林默娘能听见你的诉说,或许可以勾起她为人时的回忆,格外怜惜你,帮你一把。”
听罢张妈的话,喜乐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侧过身子冲里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她想起日间见到林默娘时的感受,不知道别人能否看到她平静下的忧伤,或许唯有与她境遇相同的人才能窥见。
她陷入无尽头的后悔中,后悔白日里没有认真跪拜,好好向她诉说一下心中的悲痛。倘若林默娘能听见她的心声,会不会给她一支好签?
如果我像林默娘一样勇敢,能不能把父亲寻回来?喜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或者说,她能否保佑我把父亲寻回来?
张妈又絮絮说了番安慰的话,便急着去母亲那屋了。父亲的离去对母亲的打击很大,她病了好,好了病,整个人瘦了一圈。
夜深人静,屋里亮着盏小灯,喜乐坐着,看着灯影下的桌面,桌面有了裂痕,漆皮斑驳。
喜乐突然懂了爷爷,他这是病急乱投医,逢年过节,爷爷只给家中老人烧纸上香,从未踏进过天后宫之类的地方,可儿子的逝去令他乱了方寸,他也像喜乐般束手无策,哪怕有一丝的可能,爷爷都想尝试一下,万一能寻到呢?
她想再去一趟天后宫,仔仔细细把对父亲的思念说一说,林默娘会懂她的,她那么慈悲,既懂得了,定会助她。她想,我要把父亲找回来,哪怕寻遍运河的每一个角落。
次日清晨,喜乐悄悄起床,把平日攒钱的小钱袋掖在裙兜儿里,撩水抹了把脸,谁也没告诉,从偏门溜了出去。
她学着爷爷的语气,以免露怯,在街上拦人力车,好容易拦了一辆。可车行至通州旧城南门的时候,车夫腹痛,说什么也不肯再走。那里距离天后宫还有六里地,喜乐下车步行。
张家湾城是依着河流的走势而建的,河道呈“刀”字形,四面的城墙都有歇山顶式的城楼,虽是北方,可城依着水,也有几分南方水乡的气质。走在张家湾的街上,喜乐有种回淮安老家的错觉。
她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回过一趟淮安。淮安是典型的南方城市,那里的码头鳞次栉比,对称地分布在河岸两边,与张家湾的码头不同。张家湾的码头并不对称,而且少,所以几个大的码头格外热闹。
越往外走,越靠近码头,人群中多了船夫和漕运商会的人。尽管天气还未完全热起来,一些工人已经开始打赤膊,露出被太阳烤成古铜色的脊背。他们奔走在连成一串的货船上,装货、卸货、等货。
驳船[6]的帆有的还未来得及收起,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洁白,一排又一排,整齐地在风中鼓动。即将起锚的船上,船民正缓慢将帆升起。
这不是喜乐家的船,船身上刻着“何”字,一字排开,重船[7]的风帆鼓起又瘪下去,猎猎的声响此起彼伏。
喜乐疑惑极了,她这是走到哪里了?她扭头看看来时的路,已被成队的船户们挤满了,她个子矮,看不到后方的路况。她心想,再雇一辆车吧,可一摸兜,小钱袋不知何时被拽掉了。
她拉住一名面善的扛夫,问去天后宫怎么走。扛夫放下肩上的货物,搔搔汗湿的头说:“得有个把钟头的路程吧?”
个把钟头?喜乐心凉了,这是完全迷路了。是从哪里走岔的?因为多看了会儿油馃铺做油炸鬼的走了神,还是在骆驼店里看塞北口运来的皮毛料子时,被伙计说晕了脑袋?母亲一直想要块上好的皮毛料子,可她捏捏自己的钱袋,着实寒碜,可能就是那时被小偷惦记上了。
又自责又害怕,喜乐呜呜哭起来,吓得扛夫慌忙劝:“小姑娘,你别哭,不然人家以为我欺负你了。这样,你去何家头船找何七小姐,她晌午要领着人去天后宫拜神,我们这下午要走了,你过去问问能不能让你跟着一起过去。”
喜乐挨个找头船,找到后愣了一下,何家的船队阔气,头船竟比姚家的还大上一圈。
“找谁?”一名年纪与姚母相仿的中年妇人立在船甲板上问。喜乐把来意说了,中年妇人大约对喜乐心生怜悯,让她上了船。
踏上甲板前,喜乐有一瞬间的迟疑,拐子拐孩子的传闻,张妈不知说了多少遍,可看看眼前笑盈盈的妇人,她觉得拐子不会长得这么慈眉善目。
喜乐跟着爷爷或父亲乘船,一定是自家船队中设备最优的,但上了何家的船,她只觉得手脚无处安放,船内空间太大了,真的是天外有天,船外有船。没有绣花的白缎子上压着一块笨石,放置缎子的桌对面是一幅河流分布图,运河用最粗的黑线标出,从北流向南。屋内的镂空架子上摆着各地得来的稀罕物件,棍棒之类的也不少,倒不像小姐住的地方。
妇人命喜乐在竹榻上等着,喜乐刚开始还精精神神地坐着,坐了片刻睡意来袭。船舱内有股草香,就像是田野里被大太阳烤得热气腾腾的艾草的味道,带着甜丝丝的气味,全吸进鼻腔后,后味略苦,闻久了,头昏脑涨。
喜乐昨夜惦念着白天来天后宫,翻来覆去没睡。此刻她浑身倦乏,耳畔是有节奏的哗啦啦的浪花拍打声,有很强的催眠功能,只觉意识越来越模糊,竟歪倒睡着了。
她梦到自己走在天后宫的大殿中,燃着的香火烟气扑鼻,竟意外地很好闻,不似那日般呛鼻。她抬眼望妈祖,妈祖依旧慈悲地俯视着她,神情悲悯,但手势却变了,此时的妈祖正手指着大殿外面,似在点拨喜乐。
喜乐循着她的手向外望,目光所及是波涛汹涌的大运河。她觉得妈祖暗示了她答案,这答案与她心中所想一样:心之所向是滚滚运河,运河的某个地方,父亲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