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彩风筝原创书系:张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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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西务

喜乐听见有人唤她,睁开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比她高出一头,像是个女孩,可却穿着蓝色的粗布坎肩,腰里煞着一条黑色汗巾,肤色不白,是深蜜色的,颧骨处泛红,有肉眼可辨的细小的起皮。

“小孩你是谁,乱上别人的船,不怕被拐走吗?”她皱着眉头问。

喜乐揉揉眼,“有拐小孩的吗?”

“废话,到处都是。”她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外面的天残留几丝橙色的夕阳,新鲜的空气吹进船舱,喜乐留意到,她的脚像男人一样大而阔。

喜乐发觉窗外的景色陌生极了,并且风中有股不熟悉的咸味。她走到窗前往外眺望。

这里的水域比张家湾宽阔,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帆影和星点的灯火,来往的船只上,工人们在船舷擦身而过的瞬间,亲热地打着招呼:“吃吗呢?”

“嘿,油炸炉箅子[8]呗,倍儿香!”

“这是天后宫吗?”喜乐疑惑地问。

“天后宫晌午去过了,”女孩扒在窗栏上说,“这里是河西务[9]——现在北运河最繁华的龙头地段。”

天津?喜乐惊愕得合不拢嘴,她一觉睡醒,竟漂出了五十里地。但这种诧异和没去成天后宫的失落都没能阻挡她的愤愤不平。

“不对,我听爷爷说,我们张家湾才是龙头地段!”喜乐立刻反驳她说,心中虽知道自己应该问问怎么回去,可孩子心性上来,就不管不顾了。“孩子心性”这四字,也是父亲常数落她的。

“你爷爷?老人们都会觉得张家湾热闹,但那是从前,河西务现在光仓场就有十四个。你要上岸吃饭吗?”女孩把腰间的汗巾解了,脱了坎肩,露出枣红底白茉莉花的小褂,这才有了女孩样。

喜乐不想上岸吃饭,她着急回家。若是家里人发现她不见了,该有多着急啊,尤其是母亲,倘若女儿再走丢了,她还能活吗?

“我想回去。”喜乐小声哀求,“你们能送我回去吗?”

“我们会回去,不过得明天了,今晚货能不能卸完,还未知呢。”女孩想了想说,“明天也不敢保证。前些日子,南运河汛期,姚家船队出了事,河里到处都是船的残骸,漕帮的人疏通耽搁了许久,我们的船过不来,全挤在通济渠,好不容易进了通州,得把活儿都干利索了才走。”

喜乐没想到,家中的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更惊心动魄。她仿佛看到决堤的河岸上歪倒的帆,绣着“姚”字的旗子跌进淤泥,随波逐流的木头与拥堵的通济渠,以及……她不愿往下想,泪水汹涌而至,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可是忍不住。

“你别哭啊,若是真的想家,我看明天能不能替你找个船……”女孩安慰喜乐道。

“通济渠是不是全是姚家的船?你见过姚家的人没?”喜乐泪眼婆娑地问。

“是的,姚家这次损失了五十多条船,就连吃水最深、最稳的头船‘太平’也栽了,大伙儿都说姚家这次肯定玩完了。我们在通济渠泊了半个多月,姚家的老大赶过去后,我父亲与他们做过一次会谈。何家借给姚家十条船,把人和东西拉回张家湾,作为交换,姚家老大许诺将他们家今年一年的收益分我们家一半。不过,姚家今年不会有多少收益了,为此我大爷把我父亲好一顿骂。我父亲也是看姚家可怜,听说姚家的老二从前与我父亲在一个学堂里念过书……”

喜乐的泪流得更快了,女孩终于起了疑心,“你该不是姚家的人吧?问这么多。”

喜乐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这些天在家中,迎来送往全是亲人,喜乐只顾帮忙,顾不上哭泣,在家她不敢哭,尤其不敢在爷爷和妈妈面前哭。今儿见了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她不再有心理负担,痛痛快快往地上一坐,号啕大哭起来。

女孩抱着手肘,坐在她的对面,冷静地盯着喜乐,待她缓过来劲儿,递与她一方手帕。

“哭够了吧,一天没吃饭,我带你去吃饭。”

“不想去。”

“必须去。”女孩力气极大,一把将喜乐拽起,拖着她往岸上走去。

一出船舱,新鲜潮湿的空气糊住了她的脸。河西务的码头果真比张家湾热闹。

上了岸,商贩的吆喝声如行云流水般在人群中游走,水汽丰沛,繁华的街道上空飘着丝丝缕缕的白雾,漕运的工人和帮会的官员没了平日的身份相隔,济济一堂,聚集在一起听堂会,吃茶,嗑瓜子。不知哪座楼上传来清亮的筝声,混在人声中竟也没被埋没。前来看热闹的人比肩接踵,他们脸上的表情与喜乐一样,充满了惊讶和欣喜。

往常这个时间,喜乐早已睡了,但今晚在何家女的带领下,她领略到另一个琉璃般多彩却陌生的世界。

喜乐吃了油炸炉箅子,喝了粥,然后静静坐着看何家女大吃大喝。她一边吃着,一边与身边来往的自家工人打招呼。他们亲切地称呼她为“鱼王”。

“为什么叫你鱼王,他们不是你们家的船工吗?”喜乐从没见过这阵仗。姚家工人见了她,无论手里在做什么,都要恭敬立住。

“我水性特好,潜在水底半刻钟不用上来换气,鱼王是他们给我起的诨名。”鱼王说道。

“他们不怕我,我也不用他们怕。”鱼王端着一碗豆汁儿问道,“这儿好不好?”

喜乐点了点头:“还行。”

“那你回去跟你家大人说说,让姚家船队也来河西务怎样?”鱼王兴致勃勃地问,“反正你家以后还是要跑船的,不如来河西务,与我们的航线合并,你十三岁了,我比你大四岁,你倒可以认我作师傅……”

鱼王的声音渐渐模糊,喜乐突然想起了父亲与祖父争论的场景。

那天,她在合欢树上捉了一只硕大的凤蝶,欣喜若狂地拿去给父亲看,还未走到正厅,就听到父子二人的争吵声。

喜乐进屋后,爷爷气愤地离开了,父亲一脸疲惫地坐着。见了喜乐,父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跟爷爷怎么了?”喜乐问。

“现在通州和河西务的码头发展得越来越全面,我想劝你爷爷把咱们家的船投出去一批给何家,或者是通州刘家。现如今,通州到张家湾的白河河道疏通了,投船既可以缓解咱们的闲船用度,又多了条钱路。但爷爷一听投船就不愿意,觉得这是在分家。他说真分了家姚家就完了,祖辈的基业不能毁在他手里……”

这大约是父亲头一次与喜乐商谈家中事务,父亲并不希望喜乐也跑漕运,但他膝下唯有喜乐一个孩子。堂哥们虽有跟着他的,但毕竟没自己的孩子亲厚。最后一次临出行前,父亲很反常。他本是沉静的性子,却常常与爷爷争执。他本不想让女儿掺和船务的事,却常常与喜乐谈起漕运的琐事。他好像要做什么决定,但又无法对外人说,只能自己压制着,可因为实在苦闷,露出些许破绽。

此时喜乐被鱼王的话引得走了神,想起父亲来,心中实在难过,不觉又流下两行清泪。

回去的路上,鱼王前头疾走,喜乐后面慢跟,她甚少出门,出门便坐车,跟不上在甲板上跳着长大的鱼王的步伐。

走了一段儿,鱼王想起喜乐来,折返回来问:“通济渠出事儿的,是你爹还是你叔?”

喜乐低声说:“我爹。”

“那你去天后宫,是想给你爹带话儿的?”

“他没死,死人才让妈祖带话儿呢!”喜乐噙着泪反驳道。

“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我梦见他了。”喜乐说,“我是去找妈祖,求她让我找到爹爹的。”

“你爹在通济渠出的事儿,你要找,不得去通济渠?”

“我想去,但我爷爷不一定让去。”喜乐失落地低下了头,后来琢磨了一下,也不一定,姚老一直心心念念想让她跑船的。

鱼王主动靠向喜乐,伸手挽住了她的细胳膊。距离靠近了,喜乐心中有了底儿,她抬起头,看看鱼王,鱼王的双眸中全是疼惜,“从今往后,我拿你当妹妹待,你管我叫大姐,或者跟他们一样喊鱼王。”

论年龄,喜乐觉得理应喊大姐的,但何家小姐不仅仅是“大姐”,她身上有种令喜乐肃然起敬的气质,与喜乐亲戚家的大姐们完全不同,鱼王不仅游泳技术好,还有主意。有主意使鱼王的眼神很笃定。实际上,她做什么事情,哪怕吃饭也不紧不慢,天大的事在鱼王这里都得排着队来。这种超乎年龄的镇定,喜乐在父亲身上看到过,在爷爷身上也看到过。喜乐紧紧捉住鱼王的手,脱口而出:“好,鱼王。”

“我忙完河西务的活儿就把你送回张家湾,你问问你爷爷,咱们两家能否合并航线,可别忘了这茬儿。”鱼王说。

“爷爷不一定同意——”喜乐想起爷爷的忌讳来,嗫嚅道。想起爷爷的严厉和固执,她有些退缩,可看到鱼王脸上的表情,她又连忙说:“我会想法子说服他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喜乐掂量了下自己即将要说的话的分量,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爷爷不让我去通济渠,你能否带我去?”

鱼王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小事一桩。平安带你去,平安带你回来。”

没想到鱼王如此爽快,喜乐都有些害臊自己的小心眼了。她感激地捏了捏鱼王的手,她的手像她的为人一样,温暖、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