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二月,张家湾城的天气最是舒适,东南风虽仍有些许的寒意,可还是吹开了河面上的冰。运河上的浅夫[1]如同小的米粒,两三个一组分散在浅滩上劳作,为即将到来的开漕节[2]做准备。
城内的人去了冬衣,穿上单褂或马甲,被厚棉衣支了一季的僵硬身体活动开来,人也显得精神抖擞,街上碰见了,立住打招呼,彼此寒暄着。
地面上的石头解冻了,冒着水汽,被来往的人踩出玉石的水色来。早晚温差大,城内的石头路这个时节都是滑的,却不影响城里人。他们不怎么走路,出门坐车。车驶上高处,能看到屋檐上头的桅杆,或者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白帆,这是张家湾城的一景,站在陆地上就能看到船帆。运河南北叫得上名头的船,全汇集于此。
船当然不是安静的,每艘船都有自己的声音,鸣笛声有高有低,有圆润有低沉,一起响起来,煞是好听。
一进通州城,头船为宣告帮船入京,纷纷收帆易旗,摘下出通州界时统一打的杏黄旗,换上自家的大旗[3]。逢农历初一、十五,孩童们追着头船大呼小叫,争着认船,打月亮旗的是兴武六帮,打绣龙旗的是江淮四帮。这是张家湾城里运河人家孩子的基础课程,将来是要吃漕运饭的,谁家的头船都认不出,岂不贻笑大方。
漫天的杨花有些恼人,姚母把纱窗合上了,喜乐盯着新糊的窗纱上粘着的一层杨花,心中惆怅。
这时节,喜乐应当与堂妹们在院中跟着姚母学纳鞋,做春夏季的衣裳,给跑漕运的叔伯兄弟们穿——过了三月,南运河的雨季就要来了,船上的日子漫长哟,许久不停泊,鞋底子是要沤烂的。在祖父姚老看来,喜乐应当跟着父亲姚云靖出航。原本姚家历来不让女子参与漕运,喜乐恐怕是个例外,因为姚老常说“喜乐类我”,说是喜乐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但喜乐却宁愿“类父”,父亲可是会作诗的,而爷爷只会看账本。再过些时日,父亲领着船队返程,争泊第一棒的粮船,今年春祭的祭典应是在姚家船队举办,没跑儿了。
但进了二月,气候异常,落了场大雪,喜乐病了,她手上的活儿被几个妹妹分着赶完,为此妹妹们颇有怨言。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心心念念的是玩耍嬉戏。作为姚家船队的“地面后勤队”,她们要做的活儿一点儿也不比船上的后勤少。人人都说,喜乐和几个妹妹顶大半个后勤大队了,分了喜乐的活儿,妹妹们出去逛的时间就更少了。姚家院子里飘着股中药味儿。喜乐怕苦,因此在药里溶了大量冰糖,糖气仿佛腻在胸前,如同她的病,快一个月了也不见好。喜乐急躁,摔了不少茶碗,越急越咳,她从立着的镜中瞥见自己的形象:头发鸡窝样蓬在脑袋上,下巴颏儿瘦得尖如刀削,一双硕大的、眼尾斜上挑的柳叶眼,因肺病而显得格外明亮湿润。
姚母端来一碗水。这水是姚老清晨起早,擓着铜壶,绕过镇南门的曹家当铺,在曹家井里汲的。传说这水能治百病,曾治好了通县镇南门的小颖子的白喉,想必也能治喜乐的病。
抿了一口水,喜乐问姚母:“娘,这水曹霑喝过没?”
姚母因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地点头应道:“喝过吧?”
喜乐听说曹雪芹喝过,仰头一饮而尽。她知道父亲最爱曹雪芹。自打她病了,便格外想念父亲。喜乐想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问姚母,姚母支支吾吾搪塞过去;问姚老,姚老把脸背过去,进了自己卧房,谁也不见。
喜乐睡得头昏脑涨,屋里点的香和药味掺在一起,熏得她没有清醒的时候。梦里,她见到了离家一年多的父亲,给她带回杭州的云片糕、淮安的烫面饺子、山东的扒鸡等一堆小吃,她边吃边笑,边说边闹,乐得忘了病痛。
不知是谁打了一只茶盏,她挣了一下醒来,隐隐听见父亲的声音,鞋也顾不得穿,赤脚奔到客厅的门前,隔着门听见里面姚母与人说话,心想果真是父亲回来了,还未张口喊人,里面的哭声阻止了她。
只听姚母哭问:“还没寻着吗?”
“听何家的船队说,水把船身打烂了,有几艘冲上了通济渠,竟上了地面。村民觉得罕见,到处传说,光我听到的就有好几种说法,有的说里面有人,其中就有二弟,被人救了上去;还有说没人的,都被洪水冲走了……”喜乐听错了,不是父亲,而是大伯姚云发,他们兄弟俩样貌差异虽大,声音却很相像。
“那你觉得……”
“唉,恐怕是凶多吉少,黄河上游本是凌汛期[4],按理说不应发船,应按先前定好的返程日期返航,可二弟听说喜乐病了,执意要回,比往年早了十天,谁想……”
喜乐听到这里,一股气从肺部冲出,直撞击得脑门儿嗡嗡作响,两眼一黑,“咚”的一声直栽在冰凉的石头地上。父亲竟再也回不来了!她听到姚老在训斥看管她的下人张妈,姚母揽着她的肩膀,竟急火攻心,一起晕了过去。
喜乐昏迷之际,看见父亲身着家常的蓝布长衫,坐在园中的杏树下,领子浆洗得干净极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后面,露出高而阔的额头,衬得他意气风发。他拿着本书,朗朗念着里面的诗句,并告诉喜乐说:“莫要学你爷爷耍枪弄棍,好好念书,将来也能作诗。”
“莫要跑船,莫要跑船……”喜乐梦呓道。
喜乐当夜起了高烧,病得凶险。她的梦潮湿又阴暗,半截身子似在沸水里煮着,远远瞅见父亲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走着,父亲看上去很忧郁,走走停停。她速速跟上去,跟了几步,他甩手,“喜乐,回去吧,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爹爹,跟我回家去吧。”喜乐泣不成声。
“爹爹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乖乖听话。”
喜乐从梦中哭醒,坐起来,听见外面下雨了。雨水冲掉了大部分杨花,只剩丝缕缠绕在窗纱上,如同她此刻的心——不静。
爹爹是因为我才出事的。这个念头一浮现,吓了她一跳。她突然觉出孤独和恐惧来,好似这漆黑的世界只剩她一人。
我是个罪人。喜乐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
“水进来了,来人啊,水进来了……”
“嗐,还不是康家沟闹的,康家沟那边的淤泥把走水道儿都堵了!天天堵,天天堵,也没个人去修修,再这么下去,谁还往张家湾泊船?”
外面船工和家佣们吵吵嚷嚷,喜乐几次要下床看,都被张妈拦住了。
“你的病刚有起色,怎能下床!”张妈苦口婆心地劝道。
喜乐听劝,没下床。她肩上披着衣服,跪在窗前向外看。屋里亮,外面暗,加上密密麻麻的雨线遮挡,一切都看不真切。院里发水了,伙计们扛来了碎石子,围堵在走廊前。
大概是碎石子、沙土都用完了,众人呆立着,无奈地望着院内不断升高的水位。这水好似有灵性般,从大的、小的缝隙往外钻,侵占着不属于它的土地。
“今年的雨怎么来这么早,这么猛呢?往年都是阴历五月啊。”有人念叨。
“后面库房里还有些黄豆,扛过来,豆子吸水。”姚老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和苍老。
“爹,咱们不比往年了,豆子……”大伯的声音中透着疲倦。他本不是管事的人,这些天接手弟弟的活计,累坏了他。
“坏了自家的豆子,也不能泡了人家的粮和茶叶。雨大,下半夜定能淹了库房!”姚老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他的。
脚步声四起,喜乐知道他们去扛豆子了。
喜乐内疚极了,她倚着窗流泪,问道:“张妈,都怪我是不是?要不是我,爹爹不会出事。爹爹不出事,家里也不会这样……”
张妈没说话。她平时是大唢呐一样的脾性,针鼻儿大的事都能给喜乐描绘得有声有色。现在,张妈都不说话了,可想而知,家里真的是出大事了。
次日中午,雨住。喜乐由张妈扶着出来看太阳,出了门,只见地上铺了一层黄豆芽。豆子被雨水泡发,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发出了细小的尾巴,蝌蚪一样蜷曲着,伏在地面上。装黄豆的麻布袋的小孔里也伸出许多细小的触手,争先恐后地迎接着烈日。
折腾了一夜的伙计们睡得到处都是,他们浑身是泥,像是刚从运河里爬出来般狼狈。豆芽被派发下去,谁愿意背回去炒菜吃,拿走便是。
喜乐抓了两把豆芽,种在爷爷的盆景中。立在一边的张妈几次想要阻止,都欲言又止。喜乐也知道,爷爷看到会不高兴的,但目前的状况下,恐怕姚老很难注意到自己的盆栽里多了些什么东西。痛失爱子外加雨水进院的不祥之兆,让他一夜白了头。
在喜乐印象中,姚老一向身强体壮,也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使他与同龄人比起来显得年轻。家里生了变故,爷爷的背驼了,精气神儿塌了下去。喜乐只当爷爷不会像花枝胡同的其他老人一般,蝉翼样脆弱,遇上点儿事整个人都散了架,谁知爷爷全靠一口不服输的气提着,父亲的离开抽走了他这口气,只剩皱巴巴一具躯壳。
豆芽的生命力很强,没浇过几次水,但是有阳光,清晨会落点儿露水,它们便疯长起来。
喜乐进里屋看爷爷,爷爷端坐在他平日里喜爱的藤椅上,两手扶着拐杖的手柄,因为体虚多加了件衣裳,看背影显得臃肿又苍老。屋内许久未通风,有股闷闷的霉味。
爷爷在看墙上的画,画中的人据说是太奶奶。人人都说,小辈儿中喜乐最像她太奶奶,但喜乐觉得不像。画中的人看上去凶巴巴的,干瘪的脸儿,穿着宽大的对襟儿黑底红花大袄,头发稀疏,哪里像她呢。
喜乐知道爷爷心情不好,她心情也不佳,本想找爷爷寻求心理安慰,但见了他这副样子,自知是不可能有安慰的话听了。喜乐喊了爷爷一声,爷爷含糊应一句。
她依偎在爷爷身边,与他一同抬头看太奶奶,看了一会儿,被张妈拉了出去。
“爷爷那是干吗呢?”喜乐问,“呆看着,不动也不说话。”
张妈叹口气:“你心里不好受知道找妈,你爷爷也是爹生妈养的,遇了伤心事,不也得去找他妈妈说说吗?”
喜乐并不敢去找姚母。母女相见,除了抱头痛哭,又有什么别的法儿呢?这些天,喜乐觉得哭得有些腻了,宁愿跟着张妈四处忙,去招呼吊唁的人,心中还好受一些。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喜乐想。
棺木虽是临时寻来的,可也不能差,不是那些寻常柳木、杨木的,而是伯父买来的上好松木的,配着琉璃装饰,但里头是空的,只放了父亲平时穿的衣物。喜乐跪在棉花蒲团上,只觉得恍惚——父亲不在里头。
她觉得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