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年6月,屠格涅夫结束了两年旅居欧洲的漂泊生活,回到俄国。这时,农奴制改革的呼声已经在国内刊物上公开出现,俄国社会中开始出现新的动向,一些以往的禁区也被打开,农奴制问题成为人们关注和议论的中心。
这时,车尔尼雪夫斯基已经成为《现代人》编辑部中坚人物,批评界的新星杜勃罗留波夫也加入这一行列。涅克拉索夫很器重这两个文学批评界的后起之秀。这使那些先前一直为《现代人》撰稿的自由派作家(例如安年科夫、屠格涅夫)有些不满。应当说,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思想观点上存在着分歧。
屠格涅夫回到故乡斯巴斯科耶,埋头赶写已经构思得相当成熟的长篇小说《贵族之家》。10月,小说完稿。
1859年,屠格涅夫发表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贵族之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后来回忆到,自《贵族之家》之后,他便成为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作家了。
《贵族之家》是屠格涅夫“回忆”往事的果实,作家满怀着伤感和惋惜之情,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一个正在衰败的贵族庄园里的令人伤心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拉甫列茨基是一个名门贵族与一个农奴女子所生的孩子,在他未满八岁时,母亲就离开了人世。他的父亲曾是一个英国派的自由思想者,到了晚年又笃信上帝,并突然间双目失明,从此便喜怒无常,不断地折磨他周围的人。他想让他的儿子成为一个“自然之子”,便根据他臆想出来的一套方法,对儿子实行一种在古希腊盛行的“斯巴达式”教育:早晨四点钟,他就把儿子唤醒,要他用冷水浇身,然后绕着一根高杆,抓住一根绳子拼命奔跑;每天只吃一顿饭,骑着马四处不停地奔驰;为了保持上流社会的派头,又让他穿上苏格兰式的衣服;并根据卢梭的遗训,让他潜心研究国际学、数学、纹章学,以培养骑士感情。这种不伦不类的教育方法给拉甫列茨基带来严重的害处,使他变成一个身体强壮、外表严厉,而内心却又像孩子一样羞怯的人,在这种的人为的孤独中成长起来的拉甫列茨基,也隐约感到自己是个“畸形的人”。父亲死后,他步入了生活的大门,在24岁那年,他进了莫斯科大学。后来他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华尔华拉,并和她结了婚,可这个女人却是个放荡的女人,于是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很快就破裂了。拉甫列茨基在国外住了几年以后,独自回到他祖传的庄园,在这里,他遇到了另一个女子,这就是小说的女主人公丽莎。拉甫列茨基与丽莎之间的恋爱就构成了小说情节的中心部分。
丽莎是一个在省城的偏僻角落长大的姑娘,她纯洁、善良、温柔,并且笃信宗教。开始,她只是把和她一样善良的拉甫列茨基视作自己的兄长,关心着他,在他和别人的争论中不由自主地站在他的一边,赞同和支持他的观点和看法。而拉甫列茨基也确实像一个兄长一样爱护着她。正当他们的关系日益亲密时,在一张小报上突然出现了在国外寻欢作乐的华尔华拉的死讯,这一消息在拉甫列茨基和丽莎的心中都唤起了幸福的希望。这之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进一步迅速地发展着:在一个美妙的夏夜,他们相互表白了爱情。可是,华尔华拉非但没有死,而且突然从国外回到庄园。于是拉甫列茨基和丽莎心中美好的愿望顿时便化作了泡影。在丽莎,她好像觉得自己是犯了罪孽一般,去了一个偏僻的修道院做修女。而拉甫列茨基也“不再去想自己的幸福”,专心去经营农业,并且在事业上进展得很顺利。八年以后,拉甫列茨基又回到这个庄园,回忆往事,他发出了“欢迎啊,寂寞的老年!毁掉吧,无用的生命!”的感慨。而面对着庄园里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他由衷地祝福:“玩吧,欢乐吧,年轻的生命,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然而,《贵族之家》所描写的远非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透过这个令人伤感的爱情故事,屠格涅夫表现了俄国贵族阶级正在衰落的历史地位,他在为拉甫列茨基和丽莎的不幸的无可奈何的爱情惋惜时,也在为他所心爱的俄国贵族阶级唱了一曲挽歌。
《贵族之家》中的男主人公拉甫列茨基从本质上说也是一个“多余人”,这个形象中甚至还有作家本人的影子。作为正在衰落的俄国贵族阶级的代表,屠格涅夫在他身上倾注了无限的同情,他的善良,他的诚恳,他的忍耐精神,他的事业心,这些优良的品性在屠格涅夫的笔下表现得相当充分。但他的软弱,他的优柔寡断,他的无所作为,这些“多余人”所共有的弱点却被作家的同情“包装”起来,读者可以哀其不幸,怨其不争,但又“不好意思”(杜勃罗留波夫语)去嘲笑他,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善良了。读者可以对罗亭的“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表示不满,对他在真诚、勇敢的娜达丽娅面前的“退却”表示轻蔑,然而读者对拉甫列茨基却不忍心“下手”,虽说他的所作所为在本质上和罗亭没有多大的区别。这是因为作家对这个人物的同情态度起了很大的作用。屠格涅夫对拉甫列茨基的描写中,甚至还不惜违背自己的思想信念去“维护”他:“我是一个道地的、顽固的西欧主义者,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丝毫不隐瞒这一点;虽然如此,我却特别高兴地在潘辛(《贵族之家》)身上写出了西欧派的一切可笑的和庸俗的方面,我使得斯拉夫主义者拉甫列茨基‘在所有的论点上都打败了他’。我既然认为斯拉夫派的学说是错误的和无益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因为,在这个场合,照我的理解,生活正是这样,而我首先就想做一个忠诚老实的人。”屠格涅夫的这一番话自有他的道理,但他对拉甫列茨基这个人物的同情,或者换句话说,他对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俄国贵族阶级的同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屠格涅夫素以塑造少女形象著称,他笔下动人的少女形象系列,被人们称为“屠格涅夫家里的姑娘”,而在其中占据最显著位置的,自然是他在长篇小说中塑造的一系列少女形象。
在创作长篇小说以前,屠格涅夫也塑造出一些成功的少女形象,其中以他第一部长诗《帕拉莎》中的帕拉莎和著名中篇小说《阿霞》中的阿霞最引人注目。帕拉莎是屠格涅夫笔下第一个较为成功的少女形象,尽管这一形象中还有普希金笔下的达吉雅娜的影子,但她毕竟也有自己的个性特点,这个形象对屠格涅夫以后的创作方向有某种预示意义。阿霞的形象则脱尽了模仿的痕迹,她完完全全是屠格涅夫自己的人物,纯洁、真挚、勇敢,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和向往,与人民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同时还显得有些稚气,屠格涅夫未来的成熟的少女形象的种种基本特点都在阿霞身上以最淳朴的形态表现出来。
不过,比较起“可爱的自由活泼的大自然的女儿”的无目的不自觉的爱情来,《罗亭》中的少女娜达丽娅的爱情却要崇高得多、自觉得多,在屠格涅夫的女性画廊中的地位也要重要得多。这不仅在于她的爱情中包含着更为鲜明的社会意义,也在于由娜达丽娅这个形象起,屠格涅夫创造了一系列这样动人的少女形象。
娜达丽娅是一个温柔、严肃而又坚强的少女,富于独立自主的精神。就其智力的发展来说,远高于她周围的男男女女。她通晓诗和艺术,能深刻地体验痛苦和欢乐的感情。她认真严肃地思考着人生,抗拒女家庭教师的温室教育,有意避开各种清规戒律的约束。当她确信自己对罗亭产生了爱情,便勇敢地向他作了表白,并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同她所爱的人远走高飞。在深情而又坚强的娜达丽娅面前,罗亭性格中的软弱暴露无遗。继《罗亭》之后,屠格涅夫接连在几部长篇小说中把女主人公明显地放在这种审判者的地位,并把娜达丽娅这个形象朝着温柔型和严峻型两种心理典型发展,于是就产生了另外两个著名的少女形象——丽莎和叶琳娜。
在《贵族之家》中,屠格涅夫创造了一个使“整个俄罗斯都为之流泪”的少女丽莎的形象,在她身上集中地体现了俄罗斯女性的纯洁、善良、忠诚和忍耐的美好品格。这是一个真正的娜达丽娅的继承者,一个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即使不是绝无仅有的但至少也是极为罕见的拥有一颗如此美好心灵的女性。比起帕拉莎来,她更具有自己的个性,但就其所受的教养和个人的身世来说,却又更接近阿霞。这是一个生长在省城的僻静角落的笃信宗教的少女,天资聪颖,感情细腻,纯洁而又善良,并能够严格控制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能够承担道德责任。她毫无怨尤地听从责任心的驱遣,唯恐别人遭到不幸,甚至当她内心产生了爱情,而又确认自己是被爱着的时候,她心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喜悦和幸福,而是一种深深的忧虑和恐惧。小说的男主人公拉甫列茨基和放浪的妻子的关系破裂后回到俄罗斯,对爱情和幸福完全失去了信心。但是,和这个美好纯洁的少女丽莎的接近复活了他从前追求幸福的信念。起初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丽莎的感情,他还只是以一种兄长的感情去关怀着这位少女,衷心地希望她得到幸福。后来,当他感到自己深深地爱着丽莎时,他的心中开始滋长着一种朦胧的幻想。他妻子意外的死讯又驱散了蒙在这幻想上的迷雾,使他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面对和盼望着他渴望已久的幸福。可是,他妻子的突然到来一下子将他的一切幻想和希望化为泡影,他不得不抛弃他那渴慕已久的幸福而套上义务和责任的“锁链”。他之所以要这样做,不仅在于他认为他自己在妻子面前负有道德责任,而且还在于,如果他不这样做,就会违背他所爱的姑娘丽莎所笃信的那种道德原则。
从丽莎的角度来说,同一位已婚的男子产生亲密的感情,简直是一种可怕的罪过。但是,同样出于对个人幸福的向往使她不由自主地听任这种感情在自己身上日益增长,她越是确信自己和拉甫列茨基相互的感情是真实的,就越感到痛苦。拉甫列茨基的妻子的死讯甚至也鼓舞着丽莎,事实上她已开始听任命运的安排,等待着幸福的降临。可是,无情的生活却那样迅速地扑灭了这刚刚闪烁的希望的火花。非但如此,就是希望的破灭也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反而使她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之中。“幸福不是我的,就是当我怀着幸福的希望,我的心也是痛苦的,……我知道了我自己的罪孽,别人的罪孽,……我得用祈祷抵赎。”不幸的丽莎终于走进了一座偏僻的修道院,她一面用自己的“祈祷”,同时也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来“抵赎”那不应属于她的“罪过”。她以另一种结局成为了俄罗斯文学中的又一个“可怜的丽莎”(卡拉姆静著名中篇小说《可怜的丽莎》中的同名女主人公)。屠格涅夫通过丽莎的形象对当时社会的宗教道德基础作出了某种含蓄的批判。作家把丽莎置于充满浓郁宗教气氛的环境之中,着力渲染她对宗教的虔诚。但丽莎所追求的并非那种抽象的说教,而是一种随时准备为别人受苦、随时为别人的过错承担责任的品行。由于她的教养深深植根于人民之中,本身不无虚伪的宗教竟在这颗纯洁善良的心中诱发出俄罗斯人民身上所固有的高尚道德的萌芽来。屠格涅夫透过宗教的迷雾在丽莎这一动人的艺术形象上表现出了人民淳朴而又深厚的道德积淀。
《贵族之家》的巨大成功除了它及时而准确地表现了社会潮流的发展趋势以外,还与作品精致的艺术描写密不可分。作品充满了诗情画意:当拉甫列茨基向丽莎表白了爱情后,来到音乐家伦蒙那里,这时,主人公内心的幸福之情、夏夜的美景和音乐家奔放的旋律构成了一支抒情的协奏:“一曲甜美的、热情的旋律,从第一个音节起就开始震动人的心弦,它充满着灿烂的光辉,横溢着灵感、幸福和美丽,它抑扬有致,倾诉着大地上所有一切亲爱的秘密和圣洁的事物,它呼吸着那不死的悲哀——于是,飘逝了,死寂了,在遥远的天际,那声音一直沁入他灵魂的深处,他的身心刚受过了爱情的祝福和震荡,而这些声音,却本身就是燃烧着爱情的。”无怪冈察洛夫对屠格涅夫这样说:“诗和音乐——这就是您的手段。”
抒情性的描写随处可见,它们以极大的魅力感染着读者,如下面一段对拉甫列茨基内心情感的描写:
夏夜的魅力沉入了他的灵魂,周围的一切全变得那么意料不到的神奇,同时又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远远近近,全都是一片静谧——一切都是那么明显,老远就可以看见,同时又是那么朦胧,什么也不能认清;就在那无涯的静谧里,青春的、如花初放的生命,正在呼吸着自己的气息呢。
拉甫列茨基与丽莎的“最后的会面”更是撩人心弦,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据说,拉甫列茨基曾经拜访过丽莎隐身的那个遥远的修道院——并且见到了她。当他从一个歌唱席走到另一个歌唱席的时候,她曾经从他的身边经过——用着沉默的然而轻捷的修道女的步态,她一直向前走去,不曾望过他一眼,只是她的睫毛却几乎不可见地战栗着,她的消瘦的面颊也更为低垂,而她的绕着念珠的、紧握着的手指,也相互握得更紧。他们两人想的是什么?所感觉的是什么?谁能说得出来?人生里面,有些瞬间,也有些感情——是我们只能意会,却不可言传的。
§§第四章 呼唤时代英雄
“要是这样的人绝了迹,那就得把历史书永远合上了,那里面没有什么可读了。”——《哈姆雷特与堂吉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