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6年初夏,屠格涅夫完成了短篇小说《浮士德》。这篇小说有着浓厚的抒情意味,其中似乎飘荡着对托尔斯泰的妹妹玛丽娅的绵绵情意。用他的话来说《浮士德》是在生活发生转折的时候写的,是他“整个心灵迸发出回忆、希望、青春的最后几颗火花”。
7月21日,他登上了出国的轮船,准备经柏林到巴黎。他心里还深深思念着波丽娜·维亚尔多,他不知道长期的别离会不会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疏远。再说,女儿还寄养在维亚尔多家里,现在已经是一位14岁的少女了。他想念女儿,常常给女儿写信,总是嘱咐女儿要好好读书,要懂事,要有耐心。维亚尔多夫人告诉他,他的女儿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他在信中告诉女儿:“你想象不出,如果我能听到你弹的贝多芬奏鸣曲,会有多高兴。”
他已近不惑之年,依然孤身一人,虽然身边有朋友,笔下有寄托,然而他那颗敏感、细腻、多情的心灵却总有一种一叶孤舟漂浮在茫茫海上的感觉。离开俄国这面目可憎的国度,会使他感到畅快,然而离别却又使他产生无名的眷恋和怅惘。
一到巴黎,他就赶到女儿学习的那所女子寄宿中学。女儿正在房间里弹钢琴,优美的琴声潺潺如水。他推门走进房间,女儿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她一点也没想到,远在俄国的父亲会神仙般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年才9岁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位很有教养、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不过此时她已把俄语忘得一干二净,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
后来屠格涅夫到伦敦去看望赫尔岑。老朋友一见面,除了互相问候外,就是关于俄罗斯的命运的探讨和争论。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俄罗斯的农奴解放和历史出路问题以及东西方的前途问题。这些流亡在国外的知识分子和思想家,依然念念不忘祖国和人民的命运。
从伦敦回到巴黎,他住在维亚尔多夫人的别墅,在那里度过了金色的秋天。他带着女儿回到巴黎去过冬,在那里,他为女儿请了一位英国女士做家庭教师。同时他还打算把刚刚开头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贵族之家》完成。可是,这时却有两件事使他心神不宁:一是他患了神经痛的毛病,这使他的身体愈发不适应法国冬天的寒冷;二是他与维亚尔多夫人的关系出现了某种阴影,这使他的心情愈发怅惘。他对巴黎也不免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欢喜和眷念,这也不时地勾起他浓浓的乡愁。
不过,涅克拉索夫和托尔斯泰先后来到巴黎,这才使他暂时忘掉忧郁。但是不久他们又相继离去,于是他又陷入乡愁之中。后来他就决定进行一次长期旅游:从1857年5月到1858年6月初回国,他周游欧洲各大城市:伦敦、柏林、巴登-巴登、巴黎、马赛、热那亚、罗马、拿波里、佛罗伦萨、维也纳……这是他一生中到的地方最多的一年。他像秋风中离开大树的落叶,到处飘零。他需要换换环境,在水光山色中忘掉内心深处的苦闷。
1857年夏天,他来到莱茵河畔离波恩不远的一个德国小镇辛茨格矿泉区修养,打算在这里边治病边写作。几天后,他开始动笔写一部哀婉凄迷的中篇小说。起初,他的笔头有些涩,文思似乎不像以往那样如泉水般流淌。因为他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写作了。不过后来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一气呵成写就了一个中篇小说,这就是著名的《阿霞》。它是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的代表性作品。
这年年底,屠格涅夫把《阿霞》寄回俄国,立刻引来同行们异口同声的欢呼,涅克拉索夫在信中告诉了屠格涅夫这部中篇小说大受欢迎的消息,并高度评价了《阿霞》:“它散发着真诚的青春气息,整部小说才气横溢,犹如一块纯金,整个优美的环境同它富有诗意的情节都非常协调,一点也不勉强,无论从美或纯的角度,都是我们的空前之作,甚至车尔尼雪夫斯基对这个中篇也感到由衷的高兴。”
1858年《现代人》杂志第一期上发表了《阿霞》,与《阿霞》同时刊出的还有车尔尼雪夫斯基专门为《阿霞》写的一篇长篇评论文章,这就是在俄罗斯文学批评史上占有很高地位的著名论文《幽会中的俄罗斯人》。文中车尔尼雪夫斯基对《阿霞》作出了高度的评价,称它为当时文坛上的“几乎是唯一优秀的新作”。
中篇小说用第一人称写成,它用自述的方式抒写了一个俄国贵族青年在国外所经历的爱情故事:“我”在25岁那年,漫游到了德国的一个小城,小城位于莱茵河畔,是一个非常清静宜人的地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一对俄国男女青年,男的叫加京,女的叫阿霞,据加京介绍,阿霞是他的妹妹。阿霞是个漂亮的姑娘,她体态优雅,活泼可爱,但又显得稚气未脱,而且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哥哥。看到他们两个十分亲热的样子,“我”对他们的兄妹关系有些怀疑。在国外,“我”遇到这两个同胞,感到十分亲切和愉快。特别是可爱的阿霞,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以至在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竟向自己发问:“莫非我堕入了情网?”阿霞在“我”面前显得非常淘气,她一会儿爬上爬下,一会儿东躲西藏,简直有点疯疯癫癫,连加京也拿她没有办法。虽说阿霞是个上等人,但她却喜欢和下等人交往,没有半点贵族小姐的味道。慢慢地“我”开始喜欢上了阿霞,并且阿霞也向“我”发出了爱的暗示。于是,“我”便变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心中只想着阿霞,并开始嫉妒起加京来。后来,阿霞开始躲避“我”,“我”去拜访他们,阿霞总是不露面。一次,加京突然问起“我”对阿霞的印象,“我”没料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弄得“我”不知所措。接着他向“我”讲述了阿霞的身世……当“我”知道加京真的是阿霞同父异母的哥哥时,心里有一种“真正的甜蜜”的感觉,仿佛幸福要降临到“我”的头上。终于,机会来了,一个小孩给“我”送来了一张纸条:阿霞约“我”去幽会!我激动万分地赶到阿霞约定的地方——露依丝老太太的家中,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我”见到了被热情的火焰烧得憔悴的阿霞,她等待着“我”说出那句话,这句话“我”在心中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我战战兢兢,手脚无措,语无伦次,不知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应当分手了”之类,而“我”心中想说的却不是这些啊!阿霞猛地站起来,闪电一般冲出门外……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女主人公阿霞,用批评家皮萨列夫的话来说,是“一个可爱的自由活泼的大自然的女儿”,在她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沸腾着滚滚的热血,闪耀着思想的火花。她带着好奇心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但对任何事物都不会去仔细观察,看一会儿就把它们撇下来,而又对其他事物感兴趣了。她贪婪地汲取各种感受,但这样做完全是无目的的和不自觉的。当她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加京偶然结识的一个俄国青年——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我”邂逅后,便对他产生好感。阿霞的风情也像她本人那样独特,其中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并且,这种风情也是毫无目的甚至是不自觉的。
阿霞的独特个性是她独特的生活经历造就的:她是一个私生女,是一个贵族和他的女佣的女儿,这种情况在封建的俄罗斯是司空见惯的。作为一个“不合法的”女儿,阿霞在他父亲的家庭里并未受到贵族小姐的教育,她是一个带有某些野性的自由的小鸟。在父亲死后,她又在善良而又软弱的哥哥的庇护下,让这种自由不羁的性格得到充分发展:她沉醉于浪漫的法国小说之中,徜徉于莱茵河畔,漫步于山坡悬崖之上,流连于古堡废墟之间。她愉快地、腼腆地和各种人交往,满怀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好奇。“她了解许多东西,并且还想了解在她那种年龄上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她在一切方面都是独立的。心灵还没有受到损坏,智力还完整无恙。
阿霞性格中最突出的是真诚和自然,她追求的也是真诚和自然的感情。当她听任感情的驱使,不自觉地坠入情网,她的热情也就不自觉地甚至是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了:她一会儿变得任性,一会变得粗野,甚至还有些轻浮;一会又变得羞涩,一会儿又变得温顺而又安宁,有时又显得柔情万种。这种感情的变化正是一个真诚心灵中的真诚情感的自然流露,是一种青春的属性。而这正是阿霞这个少女形象的迷人之处。
在屠格涅夫的少女的画廊里,阿霞无疑是一个动人的形象。在阿霞之前,屠格涅夫在诗体短篇小说《帕拉莎》中塑造出一个动人的贵族少女形象帕拉莎,展现出她真诚的内心世界。在创作《阿霞》的前不久,屠格涅夫在长篇小说《罗亭》中,又塑造出一个动人的少女形象娜达丽娅,在这个同样真诚的贵族少女身上,作家又着力展现了她勇敢、无畏的献身精神。如果说在娜达丽娅身上显示出一种理性的力量的话,那么屠格涅夫在阿霞身上则突出地表现了一种淳朴的感情力量,或者说是一种自然的力量。阿霞以其独特的个性色彩在屠格涅夫的少女画廊里占有一个独特的位置。
《阿霞》中的男主人公H先生(也就是“我”),是一个贵族青年。他有教养,身上也不乏真诚的情感,但他软弱,缺乏主见。阿霞的真诚和热情吸引着他,感染着他,他心中充满了对阿霞的爱,并且他日夜都在盼望那幸福的爱情早日降临到他身上,然而他一次次地错过了天赐良机。他比《多余人日记》的主人公要幸运得多,被一个可爱的真诚的少女热烈地爱着,然而他在这千载难逢的爱情面前,却说不出一句表达他内心真实情感的话来,这是阿霞姑娘热切盼望着的一句极其简单而又极其重要的话——“我爱你!”可是他的嘴却张不开。于是一切都结束了,他最终也只得像《多余人日记》中那个可怜的“多余人”一样,毕生品尝着生活的苦果。他原本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那篇评论《阿霞》的著名论文中,精辟地分析了H先生的性格,他不无讽刺地称这个人物为“我们的罗密欧”,并指出这样的人物在俄国还不在少数。我们来听听批评家的描述和议论:
那决定他和阿霞的命运的时刻是多么短暂——全部只有几分钟,整个生活都要取决于它。错过了这几分钟,就无论用什么也挽回不了这个过错。他好不容易走进了房间,勉强说出了几句轻率的、几乎是无意识的冒失的话,一切就已经决定了:永远破裂了,再也不能挽回了。我们一点儿也不为阿霞惋惜。她听到严厉的拒绝的话后心情该是沉重的,然而是一个轻率的人使她与他的关系破裂了,这对她说来未必不是好事。如果她和他结合,对他来说,自然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是我们不要以为她和这样一位先生在一起会过上好日子。谁要是真正地同情阿霞,那就应当为这沉重的、令人愤慨的一幕而感到高兴。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我们的罗密欧们”的性格及其形成原因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当他们不谈正经事,只是消磨着空虚的头脑或空虚的心灵时,他们是很快活的。等到要他们毫不含糊地表示出自己的感情和愿望时,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就开始犹豫起来,感到舌头都不灵活了。他们之中有少数勇敢的人或许能勉勉强强鼓起劲来,含糊其辞地表达出他们思想中某些不清楚的观念。可有人要了解他们的愿望,说:“你们需要干些什么,我们很高兴:请开始行动吧,我们支持您。”对于这样的问话,他们之中有一半人会昏倒过去,而其余的人会粗暴地责怪您把他们置于窘境。他们会说,他们不希望从您这儿得到这样的提议……因为那一切都是与操劳和不舒服联系在一起的。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做。
我们的罗密欧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同我们所看到的一样,不到30岁就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并且很善于观察自己和别人。那么他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迟钝是从何而来的呢?造成这种迟钝的原因有两个,并且其中一个是由另一个派生的,因此一切都归结为一个原因:他不习惯了解任何重大的、生气勃勃的事物,因为他的生活是卑琐的、冷漠的,所以对待事物的态度也是卑琐的和冷漠的。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他害怕离开也无力离开这一切,因为这需要他下很大的决心,冒相当大的风险。此外还因为生活使他在一切方面都养成平庸琐碎的习惯。他像一个在一生之中只玩过赌注是半个银戈比的纸牌的人,要让他这个牌技很高的人去玩一盘输赢不是十戈比而是一千卢布的牌,您一定会看到他将完全陷入窘境,他的全部经验都将不翼而飞,他所有的技艺都将丧失殆尽,他将会做出最荒谬的事情来,甚至连牌也拿不住。他像一个在一辈子中只在卡琅什塔到彼得格勒之间航行的水手一样,能够非常灵巧地驾着他的小船照航标的指示在无数浅滩间的半咸的海水中航行,如果这个只是在杯中之水才有经验的游泳家,一旦突然发现自己处在大洋之中时,那他将会怎样呢?
善良的读者为小说的结局感到惋惜;正直的读者会为此感到愤慨,甚至责备作者欺骗了读者;有人还认为,主人公的性格前后不统一,如果一开始他还颇有些绅士风度的话,那就不应当在后来有那种拙劣的表现;或者他一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就应当是一个坏蛋。
对于这些疑问和指责,车尔尼雪夫斯基回答道:“果真是作者错了,如果这样设想也许是非常令人快慰的。然而,他的中篇小说的富于哀婉情调的特点却正在于此。主人公的性格是忠实于我们的社会的。……如果(作者)真是错了,那他也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的。不管他还有过多少篇诸如此类的作品,每一次他的主角在我们面前都必定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批评家列举了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浮士德》和长篇小说《罗亭》,指出主人公们性格的类似性。
《阿霞》以生动而细腻的艺术描写真实地塑造出俄国贵族知识分子,也就是“多余人”的形象,深刻展现出他们的性格和心理特征,不无批判地揭示出俄国贵族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为作家日后创造“当代英雄”形象提供了艺术上的参照。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文章中,虽未直接提到“多余人”这个词,但他却深刻地揭示出这类人物的本质特点。此外,这部名作也成为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批判落后的社会机制和号召社会改革的有力依据,因为造成“多余人”性格的环境是与落后的社会机制即农奴制度紧密相连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文中就贯穿着这一思想。
《阿霞》不但有着深厚的思想底蕴,而且在艺术上也极为成功。它不仅是屠格涅夫中短篇的代表之作,也是颇能体现屠格涅夫整体艺术风格的典范作品。
从艺术表现的角度说,作品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心理小说,或者不如说是一部真正的爱情心理小说。如果说它还算不上一条大河还只是一条小溪的话,那么整个溪流都荡漾着心理的波澜,滚动着感情的涟漪。
作家描述和展现的重心从一开始就放在人物的心理和情感上,这是一段情感的低潮:“我”独自一人,来到异国他乡,孤独而又寂寞;再加上不久前的情场失意,又添几分伤感,而这伤感中又夹杂几许乡思,令“我”郁闷难当。
随着情节的发展和变化,“我”在异乡意外地遇到同胞,情绪上多少增添了一些惊喜和亲切。而漂亮的俄国姑娘是那样的可爱,在“我”的心中引起美好的幻想。由此主人公的情感的基调顿时又提高了起来。从这以后,作家的笔力从对主人公一般的情感和情绪的粗略描述转向对主人公心理的集中刻画上。须知情感还只是一股流水,而动荡不安的心理才是波涛,连绵不断的波涛才构成情感的浪潮。
初见阿霞,主人公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在心中喜欢她,但还确定不了这究竟是不是爱,这个阶段持续了不久。后来,他越来越想见到阿霞,以至见不到阿霞就六神无主,并且他越来越嫉妒加京了,这便是他已爱上了阿霞的明证。此时,他开始感到痛苦。我们还是来看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分析:“在与阿霞头两次会面后,他对阿霞与她哥哥的亲热劲怀有醋意,并且因为这种醋意他不愿意相信加京真是她的哥哥。这种醋劲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能够看到阿霞,但又不能不去看她。他仿佛像一个18岁的青年人一样,从她住的小村庄跑开,不少日子他就在附近的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阿霞真的是加京的妹妹,他感到自己是很幸福的,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当他离开他们回去时,他甚至感到,‘由于极度喜悦,眼泪在他眼睛中沸腾起来了’。他感到这种极度的喜悦已全部凝成对阿霞的思念了。终于到了这种地步,除了阿霞,无论什么他都不能去想了。”
应该说,主人公的心理起伏和动荡的落差是巨大的,它强烈地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感染着读者。正当主人公的情感的浪潮升腾到顶点时,作家适时地安排了一个“幽会”的机会。按照一般的逻辑,不少读者可能会预料到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出乎人们的意料,情节却急转直下,我们的主人公在幽会中的表现是这样令人失望,他竟把“那只消一句话一个字就可以得到的”幸福白白地放走了,他的感情由山巅一下子落入谷底。
阿霞的心理变化也是跌宕起伏的。初次见面她就对H先生产生好感,并且这种内心的好感立刻“外化”为她一连串的反常的行动。这些举动多少带有点“卖弄风情”的味道,然而这种“卖弄风情”是不自觉的、自自然然的,丝毫没有一般贵族女性常有的矫揉造作。然而即便是最单纯的少女,在她的心中感受到爱情时,也多少会变得有点“狡猾”。在以后的交往中,她也会对她的心上人作出一次次的“暗示”,而每一次“暗示”都是她情感变化的最微妙的时刻。阿霞的“暗示”是这样的明显和“外露”,它在H先生的心中掀起了波澜。可是当她确信自己的爱情但还没有确定对方的真正态度时,少女的心便陷入一种痛苦中,她开始躲避他。此后她便一直处在一种期待的心理状态中而不得安宁。最后她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无言的痛苦,而主动提出“幽会”。在“幽会”中,她“内心紧张又激动,一条长披巾裹住她的身子,她的头掉转在一边,差一点藏了起来,就好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鸟。她呼吸急促,全身打颤……她轻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同时又不让涌起来的眼泪流下来”。她在爱情遭到莫名其妙的拒绝后,已不能自持,那种突如其来的痛苦一下子简直把她击毁了。瞬间的心理落差之大,是她难以承受的。
屠格涅夫是这样善于表现人物的心理及其变化,尤其是人物在某些特定的瞬间的心理及其变化。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屠格涅夫这位心理大师在表现人物的心理变化时的手法是很有特点的,他几乎没有对人物内心活动的过程本身进行描写,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人物心理“外化”出来的动作上。他的心理刻画颇有些戏剧化因素。
《阿霞》中充满着诗情画意,动人的爱情故事在美丽的大自然背景上展开,主人公的情绪和心理的变化处处在大自然中得到呼应。屠格涅夫描绘大自然的才能在这部作品中有着突出的表现。不过,与《猎人笔记》有所不同,《阿霞》中的自然景物描写更带有一种阴柔的情调,而更少一些粗犷、浓重的色彩,这是与作品的富于哀情的故事和贵族知识分子主人公的身份相一致的。
《阿霞》的结构像水晶一样单纯、清澈,没有半点杂质。故事脉络清晰,没有任何枝蔓,没有任何奇巧的波折。第一人称叙事角度,行云流水般的叙事风格,朴实无华的语言,使得整部作品处处散发出一股股清新的气息。
这年8月,屠格涅夫回到巴黎,来到维亚尔多夫人家。他在信中对涅克拉索夫描述了他当时的心境:“说真的,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已经看够了人家的脸色。自己又没有家,待着干什么。”他在维亚尔多夫人家居住,尽管总是按期交付生活费,但那种寄人篱下与别人分享爱情的滋味毕竟很难受。他虽然感到痛苦,但还是抵挡不住爱情的魔力:“……很久以来,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女中豪杰,她永远使所有别的女子黯然失色。我自作自受。我唯有在一个女子踩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按进泥土里时才感到幸福。我的上帝!对于一个长相丑陋的女子来说,这是多大的幸福呵!”他的哥哥尼古拉曾来巴黎看望过他,后来尼古拉在给妻子的信中说:“维亚尔多的孩子们虽然与伊凡毫无相像之处,却待他如同父亲一般。我不愿说人家的闲话,但我相信,从前,在波丽娜和他之间一定有过更深的关系,不过,现在他只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位朋友。”
不管他在那位女歌唱家身边住得如何安宁,他都感到自己是个流亡者。他讨厌第二帝国统治下的法国,他嘲笑那些法国作家,瞧不起“雨果的蹩脚诗才,拉马丁的粗俗,巴尔扎克的假现实主义,乔治·桑的啰唆”,虽然后来对他们的看法也有了改变。这时,屠格涅夫虽然还不到40岁,可是已经满头白发了。
这年秋天,他又去了意大利首都罗马。他想与外界隔绝,潜心写作,他喜欢罗马的自然风光,那里的天空、大地、阳光使他心旷神怡、精神振奋,他甚至觉得就连荒凉也有一种妩媚,悲哀也是明媚的。在这个文化古城里,在那帝王宫殿的遗址上,唤起他的是一种深沉的历史感和现实感。此时,长篇小说《贵族之家》的构思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桓许久。这时候,他需要酝酿新的感情,寻找新的感觉,思考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