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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曼德尔斯塔姆夫妇:白银悲歌

去年终于等到《曼德尔斯塔姆夫人回忆录》出版,对这书期待已久,因为之前在北岛、布罗茨基的书里都窥过这位夫人冷凝的边角剪影,是我感兴趣的力量型女性——娜杰日达·曼德尔斯塔姆是个情绪能量丰沛的人,这种人在表达时必须得有和能量相配的控制力,类似于射箭时的“满弓张力”,曼夫人通篇都是很硬的抨击,犀利的分析,但从不咒骂和哭诉。这支健笔混凝土般地重塑了曼德尔斯塔姆的生平和时代。

曼德尔斯塔姆是白银时代的代表人物,他生于沙俄末期(1891

年),二十岁时和阿赫玛托娃夫妇并肩成为阿克梅派的三驾马车,在十月革命后却迅速失声,在斯大林时代的各类政治活动中,历经被捕和流放,1938年死于海参崴。关于曼德尔斯塔姆的诗才,我不敢妄论。首先我对诗歌没有深刻的造诣,其次我不懂俄语。两重大山一阻隔,只能壮胆说几句闲碎。曼德尔斯塔姆本人给人感觉并不是钝重的,凡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以为他是轻浮无稽之人,说话没有边界和形状,忽而惴惴独坐,忽而一通乱扯,而审美取向偏粗硬的茨维塔耶娃,则干脆把他看成个沉溺在古希腊文化意淫中的小男生。实际上,曼德尔斯塔姆终日处于工作状态,只不过他不是伏在桌上写诗,而是在彼得堡的大街上,在草原,在路上,在内心谱写诗行。他写诗非常精雕细琢,出肉率也很低。

曼德尔斯塔姆隶属于阿克梅派,这个诗派与当时盛行一时的象征主义所强调的神秘美相悖,阿克梅派认为城市和自然生活中自有美感,他用一种回溯了古典主义的,优雅而缜密的语言,把深刻的诗意运输到了远处,当然,这种诗歌风格上的自治,独立,及美学上的孤立,既帮他获取了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又使他一时不能被口味庸俗化了的大众所接受。

说到诗人需要什么样的读者,曼德尔斯塔姆夫人做了一个有趣的对比:别雷是个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的智力明星,闪电和雷鸣的化身,极其聪明流丽……他需要的是被他征服和迷惑的听众,而帕斯杰尔纳克需要的是成熟的听众。而曼德尔斯塔姆呢,他自己在散文里写过,诗人是一个在海边漫步的人,扔下一个漂流瓶,里面写着他的心事,希望在遥远的某天,被某个异域异世的有缘人捡到,读取……他的美即时盛放,可是他收获的掌声却远远滞后。(准确地说是足足过了半个世纪,经妻子奋力出版了她以性命珍藏的遗稿之后。)

1917革命后,他逐渐失声——这没啥可说,曼德尔斯塔姆的个人经历,浓缩了那一代诗人的命运。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都是年纪轻轻就露出灼灼锋芒,而在二十年代之后被迫噤声,不是改研究普希金就是转行译诗和打杂,曼德尔斯塔姆也是沦落到在世界出版社做翻译,在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之间都无法写诗,阿赫玛托娃被封口时间更长。更别说古米廖夫被枪毙,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中国读者,你眼前是否出现了钻研文物的沈从文,跳湖的老舍,写样板戏的汪曾祺?)

曼德尔斯塔姆和他的同代人一样,都经历了内心的冲突和崩溃。他忐忑不安地等来了革命,欢呼一阵之后,又被革命的狰狞面目吓坏了,可是他又不敢质疑和否定革命,他得像大多数人一样穿过刑室,走向终点。突然想起:德俄战争爆发时,阿赫玛托娃和古米廖夫在车站遇到了勃洛克,一想到勃洛克也被遣送到前线,古米廖夫就震惊不已,嘟哝着说“这不是油炸夜莺么”——

应该说,白银时代的诗人,都错生在油炸夜莺的年代。

1934年的一个午夜,三个特工闯进曼德尔斯塔姆家,整夜抄家之后,他们用大口袋装走诗稿,并带走了诗人,临行前,前来做客的阿赫玛托娃,递给曼德尔斯塔姆一个鸡蛋,那是他们款待贵宾的奢侈品。这次抓捕,是那个年代常见的完形填空题,而在这道题里,被草草填上了的罪名是“写了一首讥讽斯大林同志的诗”,接着曼德尔斯塔姆被判流放,之后四年,夫妇在一个个荒寒之地间迁徙。直到1938年再次入狱。

这本回忆录里,最让人难过,又反复出现的一个词就是“喘息期”。两次大清洗的间隔,山雨将来未来时,夫妻俩赶紧做点216

事,写诗,旅行,这种命运如刀俎、我如鱼肉的感觉,让人心悸。

曼德尔斯塔姆随身带着他最爱的但丁诗选,因为无论在大街还是澡堂,他随时都会被抓,而他身边,无论是邻居还是门卫,其实都是暗探。有趣的是,曼德尔施塔姆夫人说她丈夫最欢乐的诗歌,都是在喘息期里写出来的——这感觉我是近年来才明白,最近这五年,我经历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厄运,但我最甜美的文章都是这个阶段所写。这个心理过程就是:头顶的铡刀短时移开,人突然生出对明亮未来的寄望,那个反弹非常大,会有一种别样的轻松。这种盲目感,并不完全是逃避,而是人在逆境中的求生途径。

有些记忆的碎片,看似平淡无波,反复读来,却令人生痛。

“1936年夏天,我们有机会去了一处别墅,过了快乐的六个星期。可是很快,从广播中我们听到大清洗即将开始的消息。我们默默地走出院门,走向通往修道院的路,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很清楚。就在那天,曼德尔斯塔姆用拐杖戳了戳地面,要我注意那些马蹄印,马蹄印里积满了水,因为昨晚落过一场雨。曼德尔斯塔姆说,‘这就像记忆’。”

“真闷啊,可还是想活到死去才拉倒。”1938年,曼德尔斯塔姆再次入狱,这次他被押往远东劳改营,他有病,常躺在篝火边读彼特拉克。之前他已经有严重的妄想症,有次他从医院的窗户里跳窗自杀未遂,甚至在诗歌里也出现了语言的缺氧感,“窒息的哮喘步步逼近,厌倦了空间的死亡,地平线在呼吸,而我要蒙住双眼。”他缺吃少喝,极度饥寒,到死,身上披着的,还是某年爱伦堡在街上偶遇他时,脱下来给他穿的一件旧皮袄。从某个角度来说,曼夫人比她老公更冷静警醒有洞察力,什么都逃不过她犀利的眼神和健笔。“曼德尔斯塔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些职业人道主义者只对作为整体的人类感兴趣,而不关心个体的命运。”——职业人道主义者,这个词真好,每次有大的社会事件发生,都会看到这类人正义的脸孔。而他对有血有肉的个体却是残酷冷漠无感的。曼德尔斯塔姆一直幻想有人会救他,但最后的结果是:“12月底,犯人们被押到澡堂进行卫生处理,但那儿根本就没有水。犯人们脱光衣服,在大棚的另一端等待。这时,两个人倒下了,失去了知觉。看守跑过来,在他们身上敲了敲,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两块小木牌儿,用细绳系在他们的脚趾上,其中一块木板上写到:‘奥·曼德尔斯塔姆,反苏宣传罪,劳改十年。’”

娜杰日达做了曼德尔斯塔姆十六年的妻子,四十五年的遗孀。她个子不高,身材羸弱。在年年的恐惧清洗和战乱的耗损下,日益干瘦。她几乎试图让自己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以四季歌便可以逃跑的时候,随时抄起来,塞进衣服口袋,她没有固定住所,没有任何财产,朋友借给她的书籍看完之后得马上归还。

在这样的动荡之中,她写了三卷回忆录,完整地复原了曼德尔斯塔姆的生平。如果不是她把自己珍藏的诗稿示以世人,曼德尔斯塔姆早已被遗忘,又怎能重获盛大的诗名?据见过她的人回忆:曼夫人总是躺着抽烟,身着一件满是烟灰痕迹的破衣服。在她身边,是书本,朋友,还有枯萎的玫瑰……不知为何,这个场景一直铭刻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忘怀。落满灰尘的枯玫瑰,一个干瘦却不失硬骨的老太太,如铁红颜,枯槁亦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