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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盛产回忆录的国度

私以为:俄罗斯是个盛产回忆录的国度。目前看过的回忆录里,茨维塔耶娃,纳博科夫,爱伦堡,赫尔岑,吉皮乌斯,利季娅,帕斯杰尔纳克,曼德尔斯塔姆夫妇,甚至家属的作品,契诃夫的妹,老陀的老婆,茨维塔耶娃的女儿,再加上海外兵团:纳博科夫,布罗茨基,蒲宁……就没有一本是难看的,一个饱经苦难,百姓饱受兴亡之苦,长期被专政禁语的国度自然是这样。

曼徳尔斯塔姆夫人说很多西方友人都不相信她写的东西——

我觉得应该指经验的匮乏以至于想象力无从落脚。他们怎能想象布罗茨基仅仅因无业就得负罪劳改?还有茨维塔耶娃报不上户口,以及利季娅,只敢用密码去记录身边发生的事,而且随时可能因这纯白描的捍卫记忆而被抓捕流放——这种封口力度有多大多细致?利季娅因为视力衰弱只能用一种进口的黑头笔,结果她每次收到的外国包裹,友人赠送的笔,笔端都被整齐地切去,根本不出水。记得读阿赫玛托娃传记时,提供回忆的人说她和“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正在聊天,突然听到楼上一阵打转的巨响,屋顶的粉尘散落,大家都知道,这是特务机关在装供窃听使用的扩音器,并且视之为常态,继续聊天不误。那个接受的心态接近于“世间多少无奈事,只能一笑付呵呵”。

那受过迫害的几代人,顽强地力图还原历史,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利亚这样评论《日瓦戈医生》:“这几个形象带着痛苦走入人的心房,因为我们熟悉你所描绘的他们,我们爱他们、我们又失掉了他们,因为他们死了,或是走了,或是过去了,如同疾病、青春、生命一样会过去……你做了只有你才能做的事,——

没有让他们无名无姓地、不为人知地离去,你用自己的呼吸与劳动使他们有了生命。”而赫尔岑则说:“凡是不敢说的事,只存在一半。”

写这个俄罗斯系列,还有个原因是精神上的亲缘感。这时不得不说:意识形态确实压倒一切。中国人(也许还有东欧读者,总之是社会主义阵营中呆过和呆着的兄弟们)看这些回忆录,真的是一点都不会有隔膜。社会主义国家特有的政治运动对知识分子的影响,看着分外眼熟。我们反正也有“文化大革命”,伤痕文学嘛。作家就像搬家的大杂院里找地方下蛋的母鸡一样,慌乱又恐惧,思想和观点都无处安放,也不敢发表,有啥难懂?

所以,他们的回忆录,对我来说,是听精神亲戚述说家族往事的亲切。并且,一个人的成像效果,往往是在旁观者眼中。我一直不喜阿赫玛托娃,直到读到利季娅记录的阿赫玛托娃的日常碎语,那个点评他人的快语毒舌,很率性,一下把“俄罗斯诗歌的月亮”从高大全形象里给解放了;茨维塔耶娃我素来觉得她狂暴,直到看见斯洛宁记叙她笨拙的热情:她把家里最后的胡萝卜茶端给一个客人,那个人其实是个小偷,还有她不轻言流泪的骄傲——就像某女回忆桑塔格,说她电视机上放着扳手,因忙于学问无心也无睱修,例证桑塔格的勤奋,这细节比整套文集都有说服力。

因为人人都在回忆,每个人都身兼观众和演员:爱伦堡和帕斯杰尔纳克眼中的茨维塔耶娃,落差甚大,而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关于会面的记忆,则干脆成了罗生门,在《人·岁月·生活》里,爱伦堡用踢踏舞似的活泼笔墨描绘了各路洛东达咖啡馆的末代名士,转身他自己又被沃洛申写成了满头乱发的怪咖——

靠着多年阅读形成的方向感,小心翼翼地剥落伪饰,挤掉主观渲染的水分,采信更有力的供词。这样和材料百般周旋,一次次穿越迷宫,对我,是百玩不厌的游戏。

再说到一个技术问题:俄罗斯回忆录中有一种是切片写法(比如爱伦堡,帕斯杰尔纳克),其特点是擅于陈述“文学事实”,叙和议的比例及糅合度都很好,但并不是纯工笔细描,细到腻的那种。给人事立传成文的手工艺,中国古代有“春秋笔法”,在俄国,我姑且命名为“舞蹈家”笔法吧,有高挑骨架,肌肉紧实,柔软的力量感。还有一种是混凝土写法,就是曼德斯塔姆夫人那种,思辨厚实,夯实有力。但说实话,第一遍翻阅时,感觉是有点滞意的。不过复读时,突然觉得走出了泥泞——

俄罗斯的东西读第二遍时,感觉会很好(旧俄小说也是)。盖因其信息的立体化。第一遍一边看,一边记,要摸熟人物和事件,看时会觉得有点粘稠。第二遍一段段拆开看,省下这层全局注意力的消耗,专注于阐释,论辩,抒情,一个个细节的手感,细细摸过去,轻松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