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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宁静无价(1)

当房价越来越高,城市寸土寸金的时候,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选择了离开闹市,回归田园的生活。比如我有个网友小Y,是自由职业者,给各类时尚杂志撰稿及拍图,她在乡下有个农居。一是因为自己的喜好,二也是想给孩子一个接近自然的童年。她平时常带着孩子四处旅行,采风,收集创作素材,给旅游杂志拍照。节假日约了两家老人一起去乡下。常常看她晒自己园子里的植物:大风吹落满地的山楂,快要成熟的南瓜和豆角,树叶里星星闪烁的柿子。看她每天采摘新鲜的果实给孩子做饭,心生艳羡。很多人(包括我),都跟着她学做果酱,茄子拌面,煎鸭腿。在物欲喧嚣的今日,能够远离人际摩擦,利益纷争,过着不用伺候各种脸色的绿色生活,令人心向往之。

中国向来有归隐田园,寄情草木的传统,以此作为修炼心灵的方式。古人与我们已是烟尘久远,就说近代的周瘦鹃,也精于花草种植。他用稿费积蓄买了一个园子——紫罗兰庵,栽满奇花异树,素心腊梅、天竹、白丁香、垂丝海棠、玉桂树……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性爱花木,终年为花木颠倒,为花木服务;服务之暇,还要向故纸堆中找寻有关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抄暝写。”我曾经买过一本他写的《花语》,文人的工雅笔法,怡情养性,实乃中国园艺文学之发端。

不止中国,国外的作家也有回归田园之心,比如契诃夫。

和贵族出身、生来拥有土地的托尔斯泰不同,契诃夫是赎身农奴的后代,一直到父辈才被赎成自由身。他自幼家贫,父亲破产后为躲债逃亡莫斯科,他留在家中,变卖家产寄往父亲处,十七岁就开始写稿养活自己及家人。他生计负担重,很早就罹患肺病,因为家贫四处搬家,一直没有固定住所,直到成名后贷款买下梅里霍沃庄园。契诃夫,这个农奴的后代,才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他欣喜万分地给朋友写信:“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件比一件有意思。鸟儿飞来,积雪融化,草儿返青。”他每天五点起床,十点睡下,亲自去整地耕种。他托朋友买来各色种子,种下了苹果树,樱桃树,醋栗,还有他心爱的玫瑰花。有趣的是,无论他种下什么品种,开出的都是白玫瑰,别人说“那是因为你的心地纯洁”。

再说个离我们近点的例子吧。台湾女作家丘彦明,她原来是《联合文学》的编辑,后来辞职去荷兰学画,继而隐居田园,过起耕读生涯。她的两本书我都翻破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装订问题,尤其是那本《荷兰牧歌》)。她的草木文字好看,主要是因为:一,她身处欧洲,笔下的很多花草香料都是我闻所未闻,非常好奇;二,她不是买成品切花,而是自种的,从种子购置到萌芽开花,都描述的很细致;三,她受过美术训练,能把整个过程付诸形色;四,她的生活安然却不空虚,是尘嚣之后的隐退,并不是纯主妇式的苍白。那个闲适的“度”恰恰好。

丘彦明雅好园艺,又定居在荷兰,荷兰人有自己动手,修缮房屋和花园的习惯,家家屋前屋后都有园地。丘彦明喜欢美术,她的花圃也很讲究配色,牡丹芍药罂粟荷花薰衣草郁金香,此起彼伏,依次开谢。有次芍药盛放,她拍照,画画,还未尽兴,干脆把花瓣铺满各房间地面,铺出一条花径,到哪里都能闻到花香。李欧梵赞美她是当代芸娘,她夫君唐效曾经为她用玻璃刀割破莲子助其发芽,为她刻藏书章,真的有那种精神知己的味道。丘低调,说年轻人不要模仿他们这种小资生活,殊不知,对我们来说,太阳尚远,但必须有太阳。美好意境对人是有精神营养的。

《少女布莱达灵修之旅》里写到:“对于人生,有两种不同的态度——建造或耕耘。建造者实现目标可能要花费多年,但终有一天会完工。那时他们会发现自己被困在亲手筑成的围墙里。在收工的同时,生活也失去了意义。选择耕耘者则要经受暴风雨的洗礼,应对季节的变换,几乎从不歇息。然而,和建筑不同,大地生息不止。它需要耕耘者的精心照料,也允许他们的人生充满冒险。耕耘者能认出彼此,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株植物的生命历程都包含着整个世界的成长。”——丘彦明种地,也是志不在收成,而是从花果菜蔬的生长中学到生命的功课。

丘彦明夫妇有幸可以定居荷兰,但不是每个作家都像他们这么幸运,能购置自己的园地;有些四处游走,客居他乡的作家,就只能用笔端记录下路过眼见的花木了。比如汪曾祺,他少时生长在苏北,后去云南求学,再后来北上在京剧团工作,写过很多关于草木的文字。我很难写他,一写就得摘他的原文。他的文字看起来句句都是白话,口语化,但是神来之笔。美在意境,气韵。他的文字说实也实,比如写小时候和姐姐摘梅花,梅花枝多,好踏,要采旁支逸出,花开一半的,这样插瓶才有韵致,又开得久。这是很简单的白描,但那个场景,真美。还有写木香,记得有两排木香长在老家运河两岸,搭枝成头顶的花棚,再回去问,老家人都说没有——恍如梦境,简直是桃花源记嘛。

还有叶灵凤。我很喜欢叶的草木文字,虽然很多人觉得他文字有点粗糙。有次我无意翻到一本旧书《拈花惹草》,书里选得最多的就是汪曾祺和他。在汪曾祺那种清净清丽,几乎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文字对比下,叶灵凤确实是肤质糙了点。但是他就像是毛姆说德莱顿“一条欢快的河流,流过村庄,城镇,山林,带着户外空气令人愉悦的气味”,不失文意的活泼。他写得多而广,在上海时就写江南植物,到香港就写岭南的。一路走来一路看,见识广,文字直接,细微处也不乏幽情,我一直记得他写小时候的寂寥,就是在一个夏日,看着一株茑萝爬藤。还有他写木棉,“花开在树上时花瓣向上,花托比花瓣重,因此从树上落下,在空中保持原状,六出的花瓣成了螺旋桨,一路旋转掉下。”——树下观花落的那个人,必有颗闲寂的心。

还有周氏兄弟。我是70后,成长期网络尚未兴起,甚至出版业都不太兴盛,依稀记得,我能读到港台欧美文学,都是九十年代以后的事,我们那代人,以国民教育课本为主要读物。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应该都滞留着这样硬性强制背诵的段落吧:“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有一年我去绍兴,特别仔细地看了百草园旧址,那大树倒是在的,依稀也能看到什么菜畦之类,只是因为季节缘故还没结出毛豆啥的。

周氏兄弟都爱植物,我倒觉得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知堂回想录》里,写到的草木文字更为朴实有味。还有周建人,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两个哥哥都远渡东洋求学,留下他侍奉老母。他不甘荒废,想自学成才,鲁迅认为其他专业都需要实验器材,只有植物学,漫山遍野都是花草,硬件要求较低,于是寄了几本参考书给他,他就自己背了标本箱,上山研究去了。居然还真成了生物学家。

邓云乡也爱花,但他爱的花都比较家常。他的文章胖乎乎,但又不同于丰子恺的胖。丰子恺是一个白胖妇人,一个意思可以兜兜转转走很远,邓云乡的实用信息要密集很多,是个大骨架男人。他算是红学专家,在写植物时也常常考据溯源。他是河北人,长在北京。和周瘦鹃不一样,他的文字比较阔朗,也不栽花种树,笔下常见的不过是些平常的华北树木,幼年山乡里的杏树,胡同里的槐荫,顶多看见小盆栽比较漂亮时会顺手买两盆,或是过年过节插点梅枝之类。老舍爱植物,而且会养,这是我看汪曾祺提起的,说老舍的爸爸是花匠,他自幼承袭父辈的爱好,很会侍弄菊花。老舍解放后当了文联主席,也会喊同事们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