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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宁静无价(2)

再说说国外的作家吧。黑塞有几本很难忘的书,荡漾其中的,是绿色的静意。之前读《堤契诺之歌》,对其中的景语颇难忘。诧异黑塞可以用那么多的笔墨,去描摹一朵云的胖瘦变化,一棵树的春萌秋凋。后来又读《园圃之乐》,倒是读出了绿色诗情之后的背景色,也就是疲劳感。德国发动的世界大战,人文灾难,还有黑塞的反战立场,让他失去了苦心经营的家园,农庄,国籍,亲人,文学前途。他一个人蜗居在异乡的陋室里,漫漫冬夜,离群索居,备尝人间冷暖。形单影只,孤身坐在火炉边,他用旧园里带出来的一把小刀削木头,然后投进火炉,看着炽热的红火中,自我,雄心,昔日的荣华,一寸寸烧成灰。有一天,他丢了这把小刀,感慨纷纭之后,又自嘲“看来我的处世恬淡,还是根基肤浅啊”。带着这个背景,看他的田园日记,才明了那种大难之后,对微物琐屑的自珍。这就是光影效果,真正疲倦的人,才知道休憩的好。他们的爱向下扎根,归隐田园,那里没有政治风云,没有人事对流,没有难伺候的读者,没有挑剔的编辑,没有浮夸势利的官宦。

又如恰佩克。他写过一部很有名的园丁日记,说园丁可不是闻闻玫瑰的香味而已,他是要历经四季的艰辛,从春天的积肥,收集尿肥,鸟粪,烂叶子,蟹壳,贝壳灰,死猫开始,到夏天不能出游,守着植物浇水,一直到冬天,万物凋零。园丁最大的享受就是在暖炉边看植物商品目录。他有一个园丁的灵魂,无论是在戏院,喝下午茶,还是在牙科诊所,都能嗅到同类气味,找到同道。两个衣冠楚楚的绅士,从今天天气哈哈哈,慢慢聊到人工堆肥和害虫。

英美有个文学流派叫自然文学,里面的作家都是热爱大自然的。比如梭罗,有次无意读到他写的《野果》,这本书让我很吃惊,《瓦尔登湖》里那个侃侃而谈人生哲理,不断对现代工业社会及人际发出鄙夷之词的梭罗,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帽子上安了储物架,用一本琴谱收集标本,执一根手杖丈量土地,能够识别矮脚蓝莓和黑莓,品出野苹果和家苹果酒,对植物的地理分布洞悉于心的田野观察者。

最近读苇岸的书,他说梭罗的意义不止自然文学,更是“人的完整性”。他不仅热衷自然,像爱默生说的,哪怕他昏睡几日之后,也可以根据花开的程度来确定时间而不会有很大误差,不不,梭罗的意义比这个大。他不是隐逸山野,独善其身,而是开荒,植树,做木工,盖房子,甚至做铅笔,不让自己沦为某个功能性的工业社会螺丝钉,一个用来产粮的农人之类。他还投身于废奴运动,抗税。他是与人类命运休戚与共的。

又如惠特曼,他在战争中,因为长期劳累,于1873年得了半身不遂,终身未愈。这病中的二十年,他一直与树木、鸟儿及大自然为伴。如果说《草叶集》里我们看到一个诗情四射的惠特曼,那么在《典型的日子》里,则是一个安静与自然为伍,用纸页满载太阳光辉,鸟儿欢唱,青叶芬芳的惠特曼。有的篇章,就是写一棵树,比如《一棵树的功课》,《橡树和我》,还有的就是写鸟。他的文章名字很有趣,有一篇叫《鸟与鸟与鸟》,另外一篇是《毛蕊花和毛蕊花》,就是白描动植物。《鸟与鸟与鸟》里罗列了他目之所见的鸟的名单,《一棵树的功课》里,是列举了树的名目。他写午夜十二点钟,接到朋友的电话,告诉他将有迁徙的鸟群飞过,他推户,开窗,在夜晚的香气、阴翳和寂静之中,辨析着各类鸟群的细微区别。巨翅扬起的沙沙声,凤头麦鸡的啼叫。虽然只是淡然白描,横铺景物,但是读来静气顿生。

还有一些作家,其实是兼跨自然科学和文学两个领域,比如农学家出身的潘富俊。我最早看的草木书,就是他的《诗经植物图鉴》,由此对这类文字入了迷。潘是农艺学博士出身,有学术底子,又精研古典文学。他用的是简笔,勾勒出这类植物的形色特征,结合文学作品做出点评。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文学和自然科学本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但古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文学作品中也常藉草木特性来讥讽时事或赋志抒情,所以两个领域就有了交集,这也是作者以‘植物观点注解文学’的初衷”。潘的文字简素但素净有神,迥异于一般科普类的植物辞典。

另外还有一种对植物的热爱,属于“手边的乐趣”。买过一本日本人林将之写的《叶问》,是按照叶子的外形,来识别树木,文字清新有致,手绘插画也很可爱。书的篇首就说:“若是知道身边树木的名字,散步或上下班会变得快乐无比。”——

我大概是心仪某种“附近”的气质,在离日常生活不远处,寻找一处心灵闲地,却又不是隐居深山的大隐。还有永井荷风,他在《晴日木屐》里,也常常会写到散步途中路遇的树木和花草:“市内散步,比起热闹的大街和景点,更喜欢日阴薄暗的小巷和闲地。闲地是杂草的花园:‘蚊帐钩草’的穗子如绸缎般细巧;‘赤豆饭草’薄红的花朵很温暖;‘车前草’的花瓣清爽苍白;‘繁缕’比沙子更细白。比起所见树木,我对路过的闲地上所开草花,更加感到一种情味。”

女性天生亲近草木,爱花的女作家可谓不胜枚数。比如梅·萨藤,在激情洋溢的情感生活之后,到了晚年,她独居海边,远离喧嚣纷纭的人事和情事,将感情散逸于山水花木。在那里她写了《海边小屋》,这本书我很喜欢,但梅·萨藤吸引我的既不是思辨也不是写景,而是,这些按比例混合而成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写的不仅是日子的素描,更是某种经验的梳理,从强烈的感情生活归于清隐,爱意缓缓滴入花朵,园艺,动物……不管见识高低,一个人深度整理和收拾自己的内心,这事本身就很迷人。

她爱花,种了很多花,她精心料理她的花圃,每天采摘一些鲜花插在屋子的角落里。绣线菊,粉红罂粟,日本蝴蝶花,牡丹,毛地黄,这些花草出没在她的日记里。她尤其喜爱蓝色的花,在《海边小屋》中她写道:“为什么偏偏是蓝色?蓝色的花儿,阿尔卑斯山下的龙胆花,夏季园圃里的飞燕草,勿忘我,千日红——似乎最为瑰丽。我也被蓝眼睛吸引。还有天蓝,安吉利可画中美妙的淡蓝,皑皑白雪反射的隐隐青蓝及蓝鸟。这些都是我开车穿过堤坝看见那只蓝鸟的羽毛想起的。经过阴霾的几天,海水的蓝让我喜悦。”

美国有个女作家叫西莉亚,她是一个灯塔守望者的女儿,六岁就登上离陆地十英里的孤岛生活。那个岛上没有商店和树林,只有灌木丛与野花。她住在一个石屋里,然后开始种植自己的花园,在荒蛮的海岛上,每株小草都非常珍贵。她曾经痴迷地趴在地上看着金盏花开,又用船引进花种,拿半个鸡蛋壳培育花苗。

她是个天生的园艺家,在她长五十英尺,宽十五英尺的花园里,曾经有一百五十多种花草。她的一生跌宕起伏,嫁了个丈夫有慢性病,后来拒绝回海岛,她就带着智障儿子自己回岛上,自己生活了。每年夏天西莉亚会召开海岛文化沙龙,把波士顿的文艺名人邀请到海岛上来,客厅里布满她种的鲜花。天花板上悬空有个大海螺,里面绽放着金莲花和紫罗兰。

除了草木题材,还有一些作家是热爱“菜蔬”的。蔡澜的书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食材字典,他提到很多南洋风物……而台湾作家刘克襄的趣味点却是在“菜市场”这个轴上。记得汪曾祺说过,他不爱逛商店,爱逛菜场,看看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悦。在刘克襄笔下,菜市场绝不仅是一个藏污纳垢,为获取生存食物而满含无奈的去处,它的一蔬一果,都是风土人情。《男人的菜市场》这书里写了八个菜场,从台北到台中,到澎湖,风味还真不一样。即使都是在一个地区,第二和第五菜场风格也不同,位于非闹市区的第五菜市场,还保有传统菜场的机能,果蔬缤纷,招牌杂陈,秩序凌乱,有种活泼的市井况味和城乡链接感,兼具农业社会的余味缭绕……很有意思,我在全国各地都是逛书店,菜市场只去过桂林广西师大旁边的一家,在那里认识了黄皮果,很惊喜,讶异于南方的菜场果品如此丰富。还有我的朋友心岱常常提到的曹家巷菜场,亦为我所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