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开创崇实书院,表现官绅一心,剑及履及。自光绪二十一年预备,二十三年建成院舍,划定四斋,选拔生员受教,观叶尔恺学政所奏,半年之间除暂讲政艺两门,亦并积极仿造日本轧花机,陕西物产以棉花为大宗,讲求轧花,进而机器织布,自为维护利源之道,可知有学有用。可与前述两节密切关联。正见陕省官绅致力于救时救国,保卫利权之用心。
除地方官自张汝梅、赵惟熙、魏光焘、叶尔恺主持推动之外,其能受命履践者,则以刘光为关键人物,虽是乡曲穷儒,而关心国事,不后于他人,多方接洽,主动求教,拟划章程,草立学规,即成立崇实书院之后,亦随事而订明。其崇实书院学规可见于刘氏《烟霞草堂文集》卷七。其所发《谕崇实书院诸生》,可见于同书卷八。其致书叶尔恺学政书,可见于同书卷六。似此文献,本文不拟直接引括,盖前述第三节,乃详述刘氏章程、学规、谕示三部,若再于本节作相类举证,虽各有重点,亦会表现反复琐谈校规,举一可也,何必再三絮叙,令人沉闷,非偷懒省笔,尚祈识者鉴原。
书院命名崇实,有其学术考量背景,试一比对赵惟熙于光绪二十一年之先设“时务斋”,并光绪二十二年联合奏陈在省城创设“格致实学书院”,其用心重点原当起自光绪初年,朝野官绅,特别是接触西方科学技术之传入,而改途用心探索西学已渐成风气。最早可上推至同治中叶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率先购买西洋机器造船制炮,并开办轮船招商局以至电报局,行动上已在接受西方科技。一些开明士大夫及学者在反省学以致用,以至防制洋货大量倾销,中国漏卮加大,乃觉悟徒以议论词章不足以因应世变。遂至开明思考而渐重视科技、商贸、法律、外交、税务、理财等知识。自光绪初年一致形成走实学之路。而此时实学则已扩大包罗天文、舆地、算学、格致、通商、交涉、万国公法、税务、财政,并不限于科技而通称之实学。
在甲午战后,签下丧权辱国条约,自光绪二十一年起,有识之士自此重视时务,不单是陕西学政开设“时务斋”,梁启超、汪康年于二十二年创办《时务报》,光绪二十三年湖南巡抚陈宝箴创办“时务学堂”。“时务”一词已成朝野热门口号。进一步思考,时务要做何事?有何内涵?随即在各家思想中,不约而同要提倡实学,放弃虚学。于是在陕西之张汝梅、赵惟熙要建“格致实学书院”,而浙江巡抚廖寿丰也奏请创设实学书院。最终是陕西建成了“崇实书院”,浙江建成了“求是书院”,内涵俱要侧重西方学课,乃为实学内涵。鄙人数年前有专文讨论,可作参证。王尔敏:《晚清实学所表现的学术转型之过渡》,《“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2期,台北,2006年6月刊,页19—51。
五、结论
晚清不但国势阽危,而且竟是上下龃龉,新旧水火。当甲午战后,列强瓜分中国之说腾起,只是格于均势,先行争据海港,三年之间,德占胶澳,俄瓜旅大,英据威海,法据广州湾。其时清廷中枢,徬徨无策,授首任人宰割。光绪皇帝与大臣面面相觑,每至泪下,声言不愿做亡国之君,有何高人出面求之?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光绪帝下国是诏,坚决一意变法图强,乃是积忧三年,一朝奋发,岂是偶然之举?试思此时不为变法之举,国家何以立足于世?光绪帝之作为,为乃挽救清政权。未料慈禧太后智不及此,视为光绪擅权,与己作对,终于戊戌八月以内阁出上谕收回光绪大权,接着株连新政官员,而刑戮六君子,放逐、革职湖南巡抚学政,特别是罢废一切新政,新设学堂、书院,亦遭裁撤。
戊戌八月政变,不可等闲视之,其影响于清廷政权之延续关系至深,此时之变法,成败为清室所自选择担当,实亦仅有之最后机会,是光绪出面救其政权,而慈禧则以八月政变斩断此一良机。两年之后即自然进入立宪与革命主流,满清亡政,自是注定。
八月政变之影响使国人噤声不敢言维新,不敢论变法。所新立学堂书院亦难于为继。陕西崇实、味经两书院俱遭裁撤,穷儒刘光遂退隐咸阳乡僻穷山之间,辟为烟霞草堂,以度余年。万万未料两年之后,光绪二十六年(1906)八国联军入北京,慈禧太后偕光绪皇帝竟千山万水间关而逃难至陕西,而定省城西安为行在。
刘光至光绪二十六年,已年近六旬,又已结束数十年书院山长之任,隐居咸阳,尚有何心再执旧业,亦是大出意料之外,其年新任陕西学政沈卫(字淇泉)竟至上奏推毂,而受到驻跸西安的太后、皇帝下诏嘉奖,并授五品官服。光绪二十七年刘氏报沈卫书,颇能见其晚年窘境:以狂愚无识,见诟于乡里。同人为筑讲舍九峻山麓,怜而居之。屏黜人事,消岁月于章句之内。与鬼为邻,时徘徊于墟墓之间,盖无意于人世也久矣。上月中旬,友人自省寄到邸钞。则公以通达时务,学识过人奏达贱名于朝,蒙恩奖以五品衔。披读之余,悚息自省,惭愧无地。适值望日,讲舍旧例拈香孔子,乃望行在谢恩。改易章服。 《烟霞草堂文集》,卷六,页23—24。 刘氏适有致门人陈澜书,而获知门人相告满人大吏端方颇有加推动,极意嘱命学政沈卫,劝其回首,重主味经书院,再三促驾,刘氏只好再回省城,复任味经山长。为时当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
及至光绪二十八年(1902)刘坤一、张之洞联衔奏请变法,号称“江楚变法奏议”,乃应朝廷之重拾变法故智,以慈禧太后与光绪同为中枢主持核心,旧日之维新论又得复旧,各省大吏亦并随声附和,使国人得见朝廷之真心,其在偏隅内地之小儒刘光,亦竟奉陕甘总督崧蕃礼聘,延请刘氏到兰州创办甘肃大学堂。刘氏不忍遽离乡土,而又欲救甘省之汉回诸生,终于毅然受命,到兰州就任,不幸积劳致疾,竟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辞世。享年六十一岁。其生平行述,叙及最后详情,不及于此引据。《烟霞草堂遗书》,民国八年刊于江苏,十年告竣(苏州版),附卷首《关中刘古愚先生墓表》,陈澹然撰。
我们要选择刘光一种乡曲小儒,宗旨在考见近代中国变局中,如此微小之员,同一时代以累千计,而于外力冲击,国家危殆之际,亦能起而奔走救国保乡之图,不厌身居草野,人微言轻,而抒论与当国者、同道者沟通,合力为国为乡,此种志节,须有考索暴表以能共见国家兴亡,匹夫与有责焉之大义。
刘光推算当是生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而卒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寿享六十一岁。一生只是一名举人,未尝一进仕途,而毕生在乡,历任泾阳、泾干、味经、崇实诸书院山长。书院出于地方公产,山长只食书院田租,全与官家无连带关系,虽然,上官学政葆奖官衔,实无甚大用处,只是遇有祭孔大典,可身着官服而已,装装门面,向来惯例如此。亦不能当成入仕。总之,一生俱是小民身份。本文取以代表万千书院师儒,在彰显其儒生经世之惯例。供后世参酌。
刘氏一生未步出陕西,只在晚年受聘到甘肃兰州,称为乡曲小儒,自是实情。惟其学问深邃,志识远大,关心为国,未尝后人。称为经世之儒,亦符实情。
刘氏亡故之后,直至民国八年(1919)方有其门人王典章搜其遗著,刊书二种。一为《烟霞草堂遗书》,一为《烟霞草堂文集》,各有一卷传世。
2007年8月10日
写于新大陆之柳谷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