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最终要问,沈学如此娴熟之民主行为知识,可知由其长期教育背景与西医工作环境而来。我人必须在此确切澄清沈氏倡创侠会之思想根柢是什么。我虽在文中推断其来自西方学会如其具全世界发展规模的基督教青年会和救世军之善行组织,此不足以作为定评,最善之策,当自沈学本人称述,作为可信之论据。兹引列其侠会思想根源与行为制约的一些语言,以作参考:侠者,是服事人,非人服事;侠者,是安顿人,非人安顿。不妄言,不轻许,时时以克己日上为心。在在以救人振聩为志。吾风尘仆仆,少一件衣,一顿吃,是万人多一件衣,多一顿吃;是子孙多一个生机,多一条活路。如侠而怕为此等事,则何样人能替侠为?或侠而亦衣食自好,吾知倘来衣食定亦不久。不畏不能侠,只畏不为侠耳。不畏不侠人,只畏无人侠耳。人者仁也,吾有仁在何地?呜呼!本会之苦心,目睹今日虽林林总总多至四兆兆,不啻四兆兆心,人心涣散奔乱,如离群之鸟,霉烂之丝,徒有手足肢体之名,皆已不仁。欲其血脉贯通,竟无下手之处。回思四百年前英,三百年前法,民之穷困,友之刻薄,一如今日吾华。彼赖斐拉平辈立友社以祛积弊,文化大开,至今泰西最重友会,几于报父母之日少,亲师友之日多。产恩如夫妇,亦不夺友爱也。《知新报》,第四十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刊。
沈氏夫子自道,举示其所熟知四百年前英、法民生苦况与学人立会自救之史实背景。随之申明所创侠会之用心,于此参验,当可依信鄙人之解说。
沈氏提倡立会,亦就西方广泛风气为其个人信据。其同代学者,亦当信其立言有本(本之西方潮流):考泰西会京类,正其大略可分也。一政事:如上下议院、兵部、商部、省会等“国会”。自由党、公平党、浮登党等“民会”。一文艺:百年会、五十年会、新闻报会、照相会、格致会、诗社、棋会、学会、花会。一养生教会:医药会、化学会、蹴踘会、游艺会、谋生会、红十字架会、施济会、长命会。一行业:有一业,有一会,一如中国各行公所。一聚敛会:半为招揽生意,即彩票、金刚石会、表会是也。半醵资公积,即股公会、摇会是也。一怪僻:会中所议,外人不得而知,虽父母妻子亦不告。其律甚严, 毋论缓急,有向外人道者,察出必置之死地。有酒后露言,致杀人自刎者屡有。彼中人除会事,片言不隐,每肯直告。不知其何乐为此。此会极盛,随地而有,名将乐士时出其中。上海有规矩堂,其一也。(原注:美士克勒白,按:当为Mask Club。)闻华人惟史凤入云。一友好:泰西无论男女有会,如欢喜会(原注:主会何异月老?)、少年会、兄弟会、义士会、爱客会不一。侠会者,友好类耳。《知新报》,第四十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刊。
沈氏如此申解,明白相告其依循西方之结会,清楚明白,后世无可疑议。以当年中国知识消息而言,沈氏渊博之学问,超卓之识力,娴熟之经验,同代立言之士,倡说之家,具见其思潮澎湃,风起云涌,而实有何人能与沈学争骖比靳,较一日之短长?
四、结论
沈学生平直接史料,只散见于《申报》、《时务报》、《知新报》和《万国公报》四种来源。更无其他传世之作。然其能睥睨同代光照士林之作,则集于《时务报》、《知新报》各册之中。同时代客观引介沈氏之学者只有梁启超一人,可见其所撰《沈氏音书序》。惟世人阅读梁氏文集,亦必跳跃越过,不愿细读。我自参考更原始之资料刊于《时务报》,乃是最原始而直接,亦必舍梁氏文集而不用。
后世拿沈学思想学术作严肃研究者,史界文界前代今时只有我一人。在国语运动史、拼音文字史上仅止提到沈学之名者只有黎锦熙、倪海曙两人,却并未作更多深入介绍,只提及其人及书而已。吾之严肃研究,二十年前(1982)撰有《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之自觉及国语运动》。文中详加引证沈氏之《盛世元音》,有多次直接征引。由于此文系广论时代风气,网罗我国语文名家甚多,将之分为四代,跨十九、二十世纪展述四代学者之不同用心,不同成就。而将1895年至1900年之期定为第一代。其重要语文改良先驱有卢戆章、蔡锡勇、王炳耀、沈学、力捷三、吴朓(即吴稚晖)、陈虬、宋存礼(即宋恕)等八人。同时代非研治语文而作语文改良之提倡者有林辂存、梁启超、曾广钧、汪康年等人。第二代语文学家跨清末至民初,亦是二十世纪初。这一代人物最多,达八十余人。第三代在民国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一时名家不下四五十人。至第四代系第三代所组成国语推行委员会以及《国语周刊》任职学者。我的大学国音老师即是第四代语文学者。拙文研究,叙到《国语周刊》为第四代初起,接着遇到抗战,时代思潮运转之轮到此停滞下来。
从沈学在光绪二十二年所自述,其时年二十四岁。在梁启超的《沈氏音书序》中则记述沈氏十九岁开始用英文著书,经五年写成Universal System,沈氏自称“天下公字”。随即译成中文,定名《盛世元音》。但内容不及原书之半,应著成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至二十二年(1896)初。随即由梁启超作序,于《时务报》第四册起先后刊布问世。在一代语文改良家中最为年轻,而内容则最详密深入。考究其所刊布之部分,学界当可客观估断。
接着沈学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一、十二两月之间,又在澳门《知新报》刊布其所拟《侠会章程》七十款,更可见出沈氏思想表现之另一领域。其章程规约,条目详明具体,考虑周备。包括场地建筑款式楼上楼下布置,坐位排列,吊灯棹台,俱经一一画定,反映其经常习见,特别于开会规则、选举程序、公举法之运用、投票表决之比例、多数议决之规则,以至提案程序、主会权限,并作具体规定,亦如日常熟习。正见出沈氏之熟谙民主体制,久与西人同步,绝非凭空悬拟。以其所在时代而言,自早超越国人,为履践民主制度前驱。
此一时期虽已是十九世纪末,尚未出现科学之名词,沈氏书中俱用格致。亦未多见民主一词。然“民权”之称,已出现于1896年孙文之倡说。1897年并见一些学报反驳孙文民权。而沈学之实质展现,已表现熟练之民主会议运作,绝未稍逊于孙文。王尔敏:《孙中山先生在二十世纪之历史地位》,《近代中国》,第156期,台北,2004年3月31日刊,页3—27。
沈氏之《盛世元音》自人体解剖学入手,其发生音韵皆本之于科学原理,其书屡讲格致治学之道,此为实践。
沈氏之于生平民主知识习惯,尤见娴熟,超越他人远甚。于开会场地、会议规程、议题展开与运作、选举方法、选票发收与表决方式、表决人数、议决比例等等民主议事行为,俱有详明表述。可谓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先驱。如此民主习惯之成熟,何须等到二十余年后,始为世人见重?
论至最后,鄙人尚愿就国人历史知识,提供一些突出时代先验的常识,作为厘清正确的小掌故。先作补充,我在大学开授“掌故学”多年,认定掌故不是故事,请你明白。
在此提示一些掌故,供人认识沈学之开先超越:第一,近代中国第一代语文改良先驱,无人涉论文法,而沈学之书提到一些简单说明,是介绍八大词类的先驱,在此补充。自古以至十九世纪末,中国向无文法之学。在十九世纪末开始有马建忠著《马氏文通》,这是中国第一部文法书。光绪二十四年(1898)刊印问世,至二十世纪方才行用(马氏卒于1900年)。由此看来,沈氏只能屈居第二位。
第二,在中国讲究文法通行全国之时,世人学到断句的“标点符号”。中国古书向不断句,自无标点符号。近代出版中文开始用标点者始于西洋教士。最能代表中文书附标点者是1850年代所译成的委办本《圣经》。到沈学著《盛世元音》书中提到“句读号码”,就是标点符号最早的称谓,时在1896年。
第三,从晚清那个年代看,沈学实在很是洋气,朋友,你知道“洋气”一词何时出现?是在嘉庆、道光年代已传至民间。沈氏洋气表现在十九岁以英文著书,这不说。最难得之处,是他说明写此书用什么笔,真是极具参考价值,可以直引其言:沈氏用司太泼滴克拿司笔,制就新字。其利用相去方登笔(fountain pen) 什佰。中藏墨水。笔端坚尖,随写随下,可写二万音不竭。足为文人一日之用。《时务报》,第二十册,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十一日刊。
讲起西洋书写用笔,一向是用白鹅翎削尖蘸墨水写字。中国方面自清嘉庆时已有记载,至鸦片战争时(1839—1842)国人所见英人写字,仍是鹅翎管笔。嗣后始大加改进。我曾请教前辈刘年美先生代查西方笔史,对于沈氏译音也找不出原文名。向读者抱歉。
第四,沈学书中提及其著书时参听“留声机”对照西方切音。华人使用留声机此为首见,时在1896年。
第五,沈学倡建侠会,主张兴建会址,并作内景设计,其于会场前门大厅主张备放德律风一具,也就是电话机,时在1897年。专门经营电报局多年的盛宣怀和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等专业人士尚正商讨开办德律风公司之际,沈氏已在当成日常生活备用之具。这一项类当与盛宣怀、经元善占相等地位。
其六,沈学主张在会议议场主笔坐台上置放保险灯。实即玻璃罩煤油灯,防风能力大,乃称保险灯,西洋行军即用于夜行,特制马灯。中国习惯向用油灯蜡烛。上海之使用煤油灯,在1897年自见洋气先进。
以上六点提供世人常识参考,虽是小道,敢说知之者少,也是得来不易。
沈氏生于同治十二年(1873,抱歉二十年前之文多估三年,在此更正),不幸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为上海同仁医院解职逐出,流浪上海,穷困潦倒而卒,时年二十八岁。国失英才,令人不胜痛惜。
2004年6月27日
写于新大陆之柳谷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