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近代经世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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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乡曲师儒刘光因应近代世变(1)

一、引言

鄙人研究近代史上思想家,向未尝列举人物为主,而是环绕一代中出现之不同概念,定为题旨,进而一一疏解。惟亦偶有举示思想家为重点以解析个人之种种思想主张。

惟今鄙人所涉论者,既已提论各不同人物以定题旨,而加以标示小儒,又有何区别?此一盖表示非研究大儒。不在于官位之高低,科名之有无,若戴震、惠栋、钱大昕、章学诚、孙星衍皆被世人称之为大儒者,皆在学问之深邃,不在名位之高。吾文中之小儒者,无贬意,仅在于当世之名望不高,学行亦未足为当世所景仰,惟在近代变局之中,尚具时代敏觉,能发抒一得之见,提供世人警悟者。则其志节可敬,救世心肠可感。则不能不为之暴表,以发潜德之幽光,起名贤之沉埋,搜放失之旧闻,补史章之缺漏。所示者,世儒可贵在其学问、志节,及其爱国之行,乃不在大小儒之别,名望不及,世人不重,非所计也。

近代中国当国家危亡之世,国人醒觉,竞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盖承大儒顾亭林之所谓:救天下者,虽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其说有启于近代危亡之世,有识者兴言呼唤,而万民风从以赴国难,十九、二十世纪之中国,已是举国共应之警钟,全民醒觉,而国乃得救。近代史乘,实具长期影响。惟国人危亡意识之创生,则以光绪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战争,中国战败丧师,割地赔款。抑且引致列强瓜分中国之念,事机尤见严重。此一重大冲击,当时后世,学人治史多所论列,未暇引述讨论。而当世朝野志士之反省与呼唤,正以反映民族觉醒之程度,朝野因应之用心。鄙人著书考论,多已展布于世人,盖暴陈一代,皆可覆按也。鄙人之外,同时名家抒论研讨者亦可汇集统观,彼此互补,可窥全貌矣。

多年来鄙人尚觉仍须继续抒发,以为尚有广阔空间以探索,则择其易见者,改研究一代小儒,或可有所创获,用以补充史之阙疑。今天所研讨者,乃举内陆僻远地区小儒刘光其人,作为论题而评述之。

刘光者,晚清一小儒也,当世虽稍负声名,后世则少人知之。盖生于陕西咸阳,毕生僻隐于陕甘内陆之域,未尝外游他省,乃久伏故土,向不闻问天下事者。先生讳光,字焕唐,号古愚,光绪元年乙亥(1875)举于乡,生平未尝出为仕宦,只以举人名分终其身。然于陕省泾阳、味经、崇实各书院为山长者三十余年,门人弟子,多有杰出。刑部尚书赵舒翘、郎中李岳瑞俱当为其门人,遁居偏隅,尚以师儒为一方尊仰。惟其晚年遁隐九峻山烟霞洞,门人为建烟霞草堂,以为息养之所。陈澹然:《关中刘古愚先生墓表》,收载刘光:《烟霞草堂遗书》,首卷。

刘光一生遁居陕西故乡,历在泾阳、咸阳、西安各大城以为一方师儒,实少游观他省名都,向亦未尝留心国事。惟至光绪二十年中日开衅,有泱泱大国败给日本,眼见时势迫促,国家丧乱,幡然激起痛觉,遂启深彻关怀,全神面对世局,以为国家自救之谋。严酷之外力冲击,深入内陆,促醒一乡曲占毕小儒,转移精神于国事。此则反映国事杌陧,正亦启发同仇赴难之爱国心,刘光之例足为代表。

二、国势阽危,问计时贤

刘光虽是举人出身,久任陕西地方儒师,自是饱学之士。然僻居内陆,且无尺寸之柄,官守之责。实志在传道授业,而未尝用心时事。今遇甲午丧师之败,乃以堂堂大国,败于日本小邦。遂至大受冲激,幡然警悟国家民族危机,列强环伺之可虑。忧心国难,欲挽危亡,不可终日。甲午见及战败,乙未熟见割地赔款条约,痛心疾首,乃继而思考自救之道,有所筹计,未能自信,乃先后于光绪二十二、三年间,分别遣生徒赴南省亲访张之洞、梁启超、康有为等,求教对时局方策。

为时约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陕西地方主政及官绅,历经刘光之等在学师生努力呼吁因应世局,上下俱作种种思考努力,计划以陕西地方之力,先求自救之方。而刘光自为最热心之人,因恐设想不周,不敢贸然有所兴作。一面广搜时闻,一面就于斯年七月派遣门人杨蕙、陈涛、孙澄海等人,前赴湖北、江苏、上海,趋候访问张之洞、梁启超、康有为以及赵舒翘四人。其中惟赵舒翘为陕西人在外任官,所商谈重点不同,当于下一节讨论。在此当一一检视其与张之洞、梁启超、康有为三人之求教经过。

甲、求教张之洞

刘光派遣门人杨蕙、陈涛到湖北武昌晋谒湖广总督张之洞,特别携奉刘氏专函,求教张氏指示大局方针。须知在清代专制时代,平民文士与封疆大吏通函请教,乃是通行习惯,平素常见,世存之例,俱可见当世文集。较之今日民主时代有天渊之别。民主时代狗官什九像土皇帝,既无知又傲慢。刘光只是举人久任书院山长,国中具此身份者累万千计。而其致书当国大吏,绝无低声下气,保持举人身份。叩询重点,可列如下:故中国大势宜分枝,以晋豫陕甘存燕齐之势,而以荆楚握东南之枢。北能自保,南乃可择便出奇,固吾圉而壮国威,此必然之势也。其为之之法,当不出公昔年建筑铁路,南北并举,而以晋楚为端。公之为于南也,先收棉布之利,然后及于煤铁,则北方者,亦当先陕之棉布,而后及晋之煤铁。赵芝山(名惟熙)学使欲陕士为有用之学,拟购机器织布,旁设书院,俾士子研求西学,渐窥机器之用,为他日办煤之本。事属创始,无从措手。乃令杨蕙、陈涛等来鄂,请训于公。陈涛等为前学使柯选庵(名逢时)之弟子,则公之再传弟子也。渊源不隔,然乡曲书生,未知能领略至教否也。刘光:《烟霞草堂文集》(全十卷),卷五,民国七年(1918)刊于苏州,页17—18。

此处所引,只是全函后半,刘光氏书信开首,详叙甲午战败,国势浚替,忧心如焚,欲以书生报国,无力无财,空拳孤注,实难筹救国之策,乃愿以绵薄之力,先以救陕为入手。然亦左支右绌,不知穷乡何以为计。惟视张之洞为当国重臣,恃为救星,而特来求教。故虽以穷儒之身,亦抱雪耻之志。当时似此占毕小儒,又何让于庙堂辅笏。

乙、访询梁启超

刘光既遣门人进谒张之洞,乃并合顺道赴上海,趋访梁启超,亦特作书,叩询方略。按梁氏当光绪二十二、三年,亦不过二十五六岁,虽与刘氏同为举人,而刘氏则已五旬开外,应居前辈。乃奉书求教,自谦而礼重梁氏,其所遣门人杨蕙、陈涛亦是举人出身,止孙澄海则为生员,介绍门人俱以后学之词,明言望其裁成。可谓虚心求教,敬重对方。

去岁辽海之祸,觉中国之势,不可终日,反覆思维,不得其故。后由李工部梦符(名岳瑞)寄归京师《强学会序》及《上海强学会序》,再三环诵,不群不学一语,洞见中国受病之源。始知世间尚有康先生其人。识周六合而足以开万古洪蒙,佩服不可言喻。虽群学二字取忌当时,然欲稍振中国之气,举中外而安之,以成三代上之大同,必人人奉吾孔子之教而各修其实,则炮火无威,工产效灵矣。中国名为诵法孔子,久已举其实而亡之。始于秦之愚黔首,终以历朝之恶朋党,驯成散涣锢蔽不可救药之天下。吾辈无尺寸之柄,亦惟自群自学而已。今命杨孝廉蕙、陈孝廉涛、孙茂才澄海游沪郢择购机器,杨孝廉等虽非奇特之士,然皆有志者,愿足下进而教之。勿吝裁成也。同上,卷五,页21—22。阅读此函,有三处须加以疏解,其一,乃是函明明提示去岁辽海之祸,却不可误判其函出于光绪二十一年。此信后段提到梁启超之《时务报》笔政,其事已在光绪二十二年。

其二,刘氏信中举示谈到《强学会序》和《上海强学会序》,此两文俱出康有为手笔。因而对康氏表示钦佩倾服。所以拜服康氏两序,重点在于康氏指出中国之不群不学。但在此点上尚有曲折,可以附解于次。

其三,甲午、乙未中国战败于日本,签下丧权辱国条约。此一外来冲击,促醒中国危亡意识,朝野人士有多样反向反应,激发多样思潮,拙著《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有一些论文探讨,无法细举。惟此处所见影响刘氏主决之“群学”以及“群”、“学”,实是一代开新概念。其创意却非来自康、梁。而是创于严复。严复饱富中西学问,并非出于偶发之思因时势而提出新概念,乃是基于所学于光绪二十一年发布名论四篇,世人熟知。为言强而提西方名词sociology,乃取借《荀子》之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故将sociology顺手译为“群学”。此真富有学问之翻译。当年上海蔡尔康译为“大同学”,后来二十世纪初始改称“社会学”。严复翻译有本有源,却被梁启超、康有为用来发抒思想。梁启超于光绪二十二年十月在《时务报》刊布其文《论学会》,全力发挥群之意旨,于民族国家之重要,并建议立群为学,赞合群之义,而须结合各学会,是即“群学会”。 由是促使全国士人响应,各地创改群学会,真实当年群士未尝一问sociology究为何学。正见出当年士人向新学之饥渴。另一人发挥群义而用为共宗之学者,则为康有为。凡此新说出,无不全国风靡,刘光及其门人即为代表。当此时人,所有文士何尝知有sociology?真可谓是误打误撞。时代流风如此。有关晚清各样思潮之创发激荡,可参阅拙书《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其中《十九世纪中国士大夫对中西关系之理解及衍生之新观念》及《晚清政治思潮之动向》等文章,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印。

丙、问道康有为

刘光获李岳瑞自京寄来康氏所撰《强学会序》及代张之洞所撰《上海强学会序》,内心十分钦服,多次向梁启超探听康氏行止,每不能得机晤见,派门人杨蕙、陈涛等赴上海,见及梁启超,亦未能见到康有为,惟梁启超则将康氏著作《长兴学说》、《新学伪经考》专书转赠刘氏。而在刘氏读完康氏之书,闻知康氏又回京师,乃遣门人孙澄海、陈涛到北京晋见,并附专函问道,兼及当前杌陧之世局。惟其论学之点,大占巨量篇幅,乃不同意康氏主张刘歆伪造古文经之说。仅于信末表达忧心列强虎视鹰瞵,有瓜分中国之势,忧心如焚,叩询保国保教之术。其所言而欲学之处,自不须引述也。

迂腐庸才,自安畎亩,固知大局岌岌,然谓尚可苟安。不料甲午一战,情见势绌,中国之大,直如漏舟,危在瞬息。悄然以悲,无可为计。及读先生《强学会序》,始恍然于中国受病之由。天生先生于今日,正所以哀中国而予以回生之方也。彼时即拟肃函远叩起居,适闻已赴新嘉坡。只得通问于贵高足梁君,后又得读《时务报》、《知新》、《湘学》等报,闻皆先生之绪论。愈想望丰采,寤寐不忘,又蒙梁君转惠所著各书,云先生将由滇蜀入秦,不胜狂喜,谓此生有幸,竟能亲灸下风。近又得陈涛函云,先生已返澳门,将由沪入都。为之怅然。《烟霞草堂文集》,卷六,页1,《与康长素先生书》。

刘氏重点不在此,以下以长篇与康氏辩难儒家经学问题,虽具特识,而与时事无关,自己略而不论。惟为时已在光绪二十三年,德国已据胶澳,俄亦兵船聚集旅顺,英又要求香港拓界,瓜分中国之声遽起。国人实感煎迫。刘氏乃于信末请教康氏应急之方,足供参酌,尤其在刘氏笔下出现瓜分一言,正可明其敏觉,远僻内陆,亦备感威胁,俱见正值危急之秋。

德人占据胶州,四国兵船集于旅顺,瓜分之机已动,先生何以筹之?东望燕云,怆然欲涕,寸心耿耿,不尽欲言。《烟霞草堂文集》,卷六,页3。

可喜尚能见到康有为之复函,附于光问教之后,刊列刘氏文集。然其书亦是大谈经学,推扬阐叙公羊三世学说。竟于救国之道,陈议甚少。当择其有关者括引于次:孙孝廉(孙澄海)来京师,损辱赐言,奖许拳拳。既不敢承,而又教督其不及,殷勤甚厚。陈伯澜(陈涛字)来,日日见,益得闻圣德之微,至仁之心。专以拯溺救世为事。尝慨自宋儒言道高美矣,而自薛胡二先生后,学术日隘。本朝二张二陆,益狭小之。多言寡过,而寡言谦善;多言义而少言仁,故生民不被其泽。如此得先生之规模阔大,乃足以矫而变之也。在此见门下多士,皆好学有礼节。通天下之故,一见而知为安定(胡安定)弟子,王式师法。益叹教泽之盛也。同上,卷六,页4。

至于康氏同信言及国难之事,着墨不多,却提出其重要主张,保国、保种、保教之说。

国变极急,危亡不远,保国之事,恐不易得,惟保种、保教,人人与有责焉。先生海内耆儒,为时领袖,大教存亡,人士趋尚所在也。幸留意焉。同上,卷六,页5。

其时,北京已在倡组保国会,康有为、梁启超主倡之,于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创立保国会,到者数百,会中则有康有为之讲演,论述保国宗旨。其始末当俱刊布于天津《国闻报》及《知新报》,后世亦熟见载籍,于此不待详述,当可知刘光与康氏之通函为时较晚,应相值于光绪二十四年初,康有为在京筹组保国会之际,或即当在三月下旬,保国会开会之时。故能于函中见及康氏保国、保种、保教之言。光绪二十四年元月,京师倡立保国会始末,收载于《戊戌变法文献汇编》,杨家骆翻印大陆出版之《戊戌变法》,第四册,页396—422。

三、筹划创办机器织布局,保卫乡土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