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莹晚年之研治域外地志,非仅在出于学问嗜好,以图博闻多识。实与所逢世局所遭时势有深切关系。姚氏以鸦片战争之冲击,而有台湾战防之责。最后革职逮问,实为生平荣辱之转折点。此尚为个人宦途升沉小事。而当中外世局变化,中国因应西洋之来犯,不能不加深研考,洞悉外情,以为筹划对策。而此等知识,莫不与外国地志有关,亦不能不自访求外国地志入手。于是撰著《四海图说》。当知姚氏所为,出于客观之需要,亦并抱持严肃之坚志。道光二十六年腊月,姚氏致友人光聪谐(字律原)有明确申述:
故《康纪行》一书,以所亲历,考证所闻,为天下明切言之。俾知诡异之言,不足惊异。然后反求身心伦理,不为祸福死生所夺。正人伦物理间所当有事,非驰心域外之言也。阁下未见全书而疑之,不亦宜乎?昨以全书稿本寄回,植翁(方东树)见之,当有水火相济之益,似不致以水济水耳。且吾之为此书也,更自有义。盖时至今日,海外诸夷侵凌中国甚矣。沿海数省,既遭蹂躏,大将数出,失地丧师,卒以千万取和。至今海畺大吏,受其侮辱而不敢较。天主邪教,明禁已久,一旦为所挟而复开,其他可骇可耻之事,书契以来,所未有也。忠义之士,莫不痛心疾首,日夕愤恨。思殄灭丑虏,捍我王畺,以正人心,以清污秽。岂可以身幸不在海隅,遂苟且目前,为一身之私计已乎!夫海夷之技,未有大胜于中国也。其情形地势,且犯兵家大忌。然而所至望风披靡者何也?正由中国书生狃于不勤远略。海外世事夷情,平日置之不讲。故一旦海舶猝来,惊若鬼神,畏如雷霆。夫是以偾败至此耳。《东溟文后集》,卷八,页10。道光二十七年(1847),姚莹致书余坤(字小坡),尤可见出姚氏用心之深远。
莹待罪山城,循分戢影。幸僻陋之区,人近质朴,尚易为理。得以其暇,稍事笔墨,《康纪行》一书,大为修整,去其烦芜,而增订后藏外五印度诸国,及西洋英吉利、弥利坚、佛兰西诸夷地制情形,与英廓二夷通接后藏之要隘。凡诸国佛教、回教、天主教源流支派,详考而辨论之。复绘图于卷末。盖自古名贤,皆恐世主侈情务远,骚中国而事外夷。故深拒夷事不讲。明成祖、宣宗屡使通洋,取其图说,藏在职方,而世未之见。虽有学士通识,亦第讲求塞下形势而已。今昔不同,岂可置之。无怪外夷交侵,群相惊畏,而莫知所措也。此岂深心世务所以抚御遐荒者哉!夫今日时势,虽庸人亦知不可有事戎兵矣。莹为此书,盖惜前人之误,欲吾中国稍习夷事,以求抚驭之方耳。非侈新异欲贪四夷之功也。英夷及西洋人士,每笑中国无人留心海外事者。其笑固宜。有志之士,乌可不一雪此言哉。然而举世讳言之,一魏默深独能著书,详求其说,已犯诸公之忌。莹以获咎之人,顾不知忌讳耶?特不忍自负其心,冀中国有人一雪所耻耳。《东溟文后集》,卷八,页19—20。又,同前书,页16—17,道光二十七年致林则徐书:“幸官卑事简,稍得以暇读书。于役两年,成《康纪行》十数卷。纪所历山川风俗人物,杂论古今学术文章政事。因考达赖班禅黄红教,而及天主教、回教之源流是非,明辨之以防人心陷溺之渐。闲考前后藏,而及五印度西域诸国,以及西洋英吉利、佛兰西、弥利坚之疆域情事。详著之,以备中国抚驭之宜。数十年来所未了然者,复因魏默深之书,得闻粤中尊译欧罗巴人《四州志》。知其大概,惜未见原书,未审有刊本可得否?莹亦有英夷图书数种,苦无翻译之人,徒藏笥中而已。安得善译者一考校之邪!”
姚莹于道光二十六年著成其《康纪行》,已是六十二岁。嗣后两年在蓬州知县任上,仍略有修订,至晚亦必定稿于道光二十七年。当其垂暮之年,迁谪僻远小县,而行将退隐。竟用心于域外地志之考究,终成其书,当是为后世贤者留备参考。正可见儒者持志,始终不懈。当时从事撰著域外地志者,仅魏源、徐继畬、梁廷枬以及姚氏等数人。前三者均以域外地志等书闻名当世,惟姚氏最不受重视。主要原因,在其未将《中外四海地图说》单独成书。因附刻于《康纪行》最后一卷,遂为世人忽略,以至湮没不彰。
六、结论
姚莹于道光二十八年春告归引退,是年五月返里,自谓从此息影林泉。惟江南大吏借重,又于道光二十九年至金陵佐总督陆建瀛幕。次年,道光三十年(1850),宣宗驾崩,文宗继位,是为咸丰皇帝。起复旧人,林则徐、达洪阿以及姚氏重受朝廷依任。是年十二月授姚氏为湖北盐法道。咸丰元年(1851)正月,以广西太平军起事,朝旨命驰驿广西赞理军务。同年五月实授广西按察使,姚氏至此已是监司大员,时年六十七岁。(姚莹)《年谱》,页23—25。
姚莹赞襄广西军务,并时将帅中甚受都统乌兰泰(字远芳)器重,双方志向意念契合。惟姚氏以文吏统带数百兵勇,又值六七垂暮之年,驰驱战阵,辛苦备尝。然姚氏虽老而甘之如饴。其复乌兰泰书,甚能见其坚贞之志:
兄以垂老之年,恨不能介胄驰驱,搴旗斩将。然受命从戎,不敢不竭其心力,仅以三百小队,营于新圩。密迩寇讐,监护诸路,观我军容。而揆帅辄畀以重任。同此运筹,忧惶徒深。未能小助诸公于万一,乃重以贤弟之爱,手书勤恳,谓营帐之中,昼夜严霜厉日,甚非所宜。劝劳再三,读之使人悱恻。何阁下爱我之深乎!夫君子之用心,与烈男子之志气,无非行其所安。所异于世俗鄙夫者,惟不避艰难,不贪荣利耳。兄以将就木之年,复何所贪?惟念主忧臣辱之义,恐无以报国家。只此蔬食恶处,下共士卒之辛劳,上对九重之宵旰耳。幸数十年贫贱忧患,本无宁居。今日寝处,一如我素。是以尚能耐此日霜,未有疾病,可慰知己。毋以为念。
姚莹:《中复堂遗稿》,卷五,页13—14。
咸丰二年(1852)二月,太平军自永安突围,并进攻桂林,乌兰泰追至桂林,中炮重伤而亡。太平军未能攻下桂林,折转北向,窜入湖南,并围攻长沙。时姚莹亦随军进入湖南,并受命署理湖南按察使。然姚氏一年余来,奔驰军伍,坐卧田畦,感受风寒雨湿,再加焦劳忧郁,遂患痹痿之症。终于咸丰二年十二月十六日(1853年1月24日)病殁于湖南军营。时已六十八岁。(姚莹)《年谱》,页26。
姚莹一生宦途轲,屡承罪罚。常受屈抑,意不得伸。而志行坚忍不挠,贞定不移。暮年从军,奔驰锋镝,备承辛劳,未视为苦。直至最后老惫瘫痪而死。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日湘军将帅,俱多起于咸丰三年,已在姚氏殁后。及咸丰十年(1860)湘军发展至于江南,已具相当规模。其领袖论及昔时姚氏晚年在湖南情状,颇描叙其老态。曾国藩于咸丰十年四月十七日记入日记云:
与胡润帅(林翼)鬯谈至二更。季高(左宗棠)、次青(李元度)诸公同在坐。季高言及姚石甫晚年颓唐之状,谓人老精力日衰,以不出任事为妙。闻之悚然汗下。盖余今精力已衰也。曾国藩:《曾文正公手写日记》,台北:台湾学生书局影印本,1965年,页872。
虽然如左宗棠所言姚氏老年衰颓之状,当系实情。实并正可见出姚氏为其职司,尽至耗竭最后生命。姚氏之垂老受命,不以为苦,颇有报君以致其身之意。阅其道光二十五年二月致余坤书可知:
莹自通籍以来三见黜矣。前者为贫,欲得微禄养亲,亦思有所树立。以大臣荐,遂受知遇。台湾力守,所以报也。英夷之狱,议和诸帅皆欲甘心镇道,以谢夷人。赖上仁明,供辞甫上,立出之狱。复予官使,避夷入蜀。此岂寻常恩遇哉!所如不合,则命为之,非上意也。固不得以此遂忘其大夫臣子用心,不必求知于君父,要当自尽其道,孤行其志。倘竟不及报,而复以黜退,或衰病也,吾心亦可无负矣。《东溟文后集》,卷八,页7。
姚莹生平仕宦,虽久沉沦下位,而任事意志,未尝稍懈。在宦场中每受倾挤压抑,亦未尝损其坚贞。而风骨嶙峋,直迄终老。此情可于其道光二十六年腊月致光聪谐书中见之:嗟乎!莹一生,崎岖挫折,不肯趋倚权贵,不肯阿随俗。当患难出狱之际,诸显要贵公欲一过其门而不肯往。其不通晓世故如此,宜所如之不合矣。蜀中旧例,有大不韪者,则罚以藏差。莹徒以不能善事贵公,而得是役。且一再罚之不已。此全蜀之人所共知也。沉困阸塞之中,鸮不变音,老而弥笃,作为是书,皆中正平实为归。初非有怨愤不平如司马氏之意存诽谤。而斤斤以人心世道为忧,皦如白日,自谓宜无恶于君子。同上,卷八,页11。
以姚氏志行而论,实应居为一代循吏之列。何况其关心域外地志,搜考图籍,辑刊成书,使国人开拓眼界,以为肆应世变之未雨绸缪。亦略可见其世界眼光。
姚莹为经世之儒者,嘉道之间,已为人所共知。故在道光六年(1826)贺长龄编刊《皇朝经世文编》一百二十卷,其中收录有姚氏之作六篇,分别载于卷二十三、卷六十九、卷七十五及卷八十四。姚氏亦并获读全书。道光十六年(1836)姚氏致书贺长龄,曾述及之。是以姚氏之为经世思想家,无论实际与其声名,均当无所疑议。《东溟文后集》,卷六,页6—7,《复贺耦庚方伯》:“窃莹凡陋下材,附青云之末二十九年矣。浮沉下吏,不获一侍清言。然大君子治续声称,上结九重之知,下逾岭海之外。士大夫操觚从政者,无不仰为当代伟人。莹之景行,更当何如也?曩岁友人,示以巨制《经世文编》。伏读既终,甚叹贤哲所为宏卓,匪是不足为明体达用。顾以刍荛一孔之见,亦间蒙采录其言,且感且惊。思以一函自通,而疏贱中惭,申纸复辍者数矣。上年冬,从陶泉都转所递到赐书,咨及闽事,所以待莹者甚厚,诚非所敢当也。”
姚莹生平著作,在其晚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曾在金陵刊刻,因太平军之占领而板毁。姚氏殁后,其子濬昌于同治六年(1867)八月合刻为《中复堂全集》九十八卷,另加附录一卷。计开姚莹著作分目于后,以供参考。
《东溟文集》六卷《东溟文外集》四卷
《东溟文后集》十四卷
《东溟文后外集》二卷
《东溟奏稿》四卷
《后湘诗集》九卷
《后湘诗二集》五卷
《后湘诗续集》七卷
《东槎纪略》五卷
《识小录》八卷
《寸阴丛录》四卷
《康纪行》十六卷
《姚氏先德传》六卷
《中复堂遗稿》五卷
《中复堂遗稿续编》三卷
附录:《传》、《墓志铭》、《墓表》、《年谱》。
1983年7月12日
写于香港中文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