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子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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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大草原》曲之一【30】(3)

那血在大雪和冰河上,异常的稠密,粘粘的,还冒着热气。冰河时代降临了,没有预兆,没有歌声。漫长的冰河时代。漫长的船舱中的时代。漫长的黑夜来临了。那时母亲还是一个小女孩,蓬乱着头发,这个像哑子一样的女孩,跟在众人的后面,手里打着一只众人为她扎好的小小的火把,进了船舱。她看见那匹驮着老族长走过大草原的老马惨死在老族长的刀下。她那幼小、稚嫩的心猛烈地抖动。好一阵也没平息。猛地一哆嗦。冰河时代来临了。世界上到处都在下雪。所有的道路都被冰雪覆盖。冰河时代提前到来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老族长的话应验了,在这短暂的日子,人们只来得及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在黑暗中扎一个火把在圣地,许多人和许多牲畜冻死在雪地里。世界恢复了史前的寂静。修石门的老石匠扔下了手中的凿子、钻子和大锤,加入了逃难的行列。

老石匠连夜用石头和仅剩的笨重的金属制做了几只破冰斧。他提着一只锅就来了。紧跟在老族长的后面。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提着锅。许多窝棚,草栅和石屋里那下面积满草灰的灶上只剩下一个大坑。只剩下烟熏火燎的痕迹。锅已被揭走了。许多人提着锅走在一家的前面。都没有来得及背上那用兽皮缝成的装粮食的袋子。在这张还有着你的少女香气和温暖的床铺上,在这张还有着野兽通过食物,抢劫掠夺和你的漫游而获得的血和肉外围温暖的皮毛上,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但是,血儿,我可不敢完全对你讲清楚这些史前的梦。我先是梦见史前那喧嚣而又寂静的景色。混沌初开,天空和大地一片血红。像一个凄惨的没有形状的自我。这个自我手持火把在向我走来。火把是悲惨的,劈开的,向内燃烧的。总之,就是火把。我梦见我是一只恐龙,和其他的恐龙一直在天上飞。我甚至感到了我嘴中的火焰和气泡。我感到了我的内脏和消耗食物和器官在我的内部也紧跟着我在空中飞。我感到了我身上鳞甲的噗噗作响。我从这一条冰河纵横的大陆飞向另一块大陆。那里只有海浪和森林。在这恐龙时代,只是吃,吃,吃,吃,吃。还有冰河,冰河,冰河。我感到天空先是在天空上变得寒冷。后来天空又在我的内部变得寒冷。在这之前,我还必须再一次结束史前的寂静。我必须使我自己的混沌获得一种虚假的秩序,比如说,历史,真理,丰收等等,我必须首先声明,我放弃了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一年村子里获得了巨大的丰收。这次丰收对于少数人,比如我,来说,就是意外的。是致命的。丰收是最后一次打击。丰收像一把镰刀割断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了喉咙上那种近乎鸟鸣的断气。我感到空气从我头颅被割下的脖子流进了我的食道、我的内脏。我看到丰收。我看到滚动在沼泽上的那一颗头颅,那是我的头颅,我看到它的滚动,我看到我的头颅的滚动,是通过我自己的,也就是恐龙的眼睛。是通过丰收。我看到了,就那么一次,对于诗歌和真理来说,这就足够了。在巨大的面对丰收的近似于天空的平台上,坐着村里的长老,那是一些年迈的老瞎子。身体还非常健康。他们唱着歌。在下面。在村子里。获得了丰收。我必须,必须这样。只能应该这样。可有谁能用斧子劈开我那混沌的梦?!我抱着我的血儿,裸露着我们的身体。我把精液射进她的刚刚成熟的子宫里。那里是黑暗的。我觉得我就要断气了。血儿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我不应该这样写我的血儿。但那混沌就是这样的。谁是我手头嘹亮的斧子?血儿和我躺在丰收的大地上。那里是七月更深的丰收。是青青的就要变黄的茂盛的深深的青稞。就像我的血儿。是茂盛的。深深的。我该怎样为我自己写下这些庄稼。这些眼看就要丰收的庄稼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庄稼是这些庄稼?这些庄稼难道不应该在天堂?这些青稞,这些从史前的混沌和恐龙的遗骨中生长的一粒粒的小小的头颅,这些用茎,杆,用竖起来的,随风吹拂——那风起自天堂,在原野上承受雨雪的,用闪电照亮的,听见雷神嘶吼的,我的青稞,我的青稞我的青稞,能够酿成节日和懒散之酒的青稞,啊,青稞,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抱着血儿睡在这青稞地中。人类的紧张已从我俩的身上逃离。那些紧张的,人类的,纪律的东西,已随风吹走,过了山冈,到村子里,获得了丰收和酗酒了。那个逃亡者,那个死刑囚,那个石匠,还有那些恐龙和族长,那些浪流艺人,所有存在人类紧张中的东西。已在青稞地里消失。但是在梦和一片混沌中,我还抱着血儿睡在这青稞地中。混沌中,我用镰刀割下了血儿的头颅,然后又割下自己的头颅,把这两颗头颅献给丰收和丰收之神。两条天堂的大狗飞过来。用嘴咬住了这两颗头颅。又飞回去了。飞回了天空的深处。难道这些秩序,这些车辆,这些散乱的书页真能说明我的混沌,真能咬住我俩的头颅,飞回天空吗?难道在我的语言的深处真的包含着意义?难道我已经把诗歌写进了散文?难道这就是我带来的?难道这竟然是一部关于灵魂的大草原和哲学的小说?难道你竟然真的存在,在人间走着,活着,呼吸着,叫喊着,我的血儿,我的女儿,我的肋骨,我的姐妹,我的妻子,我的神秘的母亲,我的肉中之肉,梦中之梦,所有的你不都是从我的肋间苏醒长成女儿经过姐妹爱人最后到达神秘的母亲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你。那片无限的即将获得丰收使村里人摆脱春天的贫困和饥饿的青稞地,像时间的河水流过我和血儿。我该怎样写这些青稞地。我在我的深处再一次遇见了但丁的天堂篇。我在我的深处再次遇见了人类的诞生和世纪的更替。我把她镌刻在神秘的巨大石门上,我将她放在中国西部直至广大的中亚细亚草原上。甚至还有整个蒙古和西伯利亚。尤其是我,这些年甚至可以说是生活在荒野里。我的伙伴是季节、诗歌、火与遥远的声音。我终生不渝的朋友是西藏和大海。我的爱情是印度。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不生活在雪山,为什么我不生活在僧侣和石头之间?为什么我不生活在沙漠上?我们像是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在一个海浪震荡的狭窄的船舱中相逢。我从你身上看到我们之间在母亲那个大家族中的遗传。我的一切叙述上的错误和混乱都来自世界和自我的合一。在这里,在这个故事中,因为一切都是梦中之梦,一片混沌,所以我不可能把一切都介绍给你,也不能把一切都说清楚,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我,草原也就不再是大草原。我告诉你阅读的方法,我告诉你有几条线索,和一场大雪,自然界的景色,以及不确定的,没有年代和时间的晃来晃去的黑暗中的几个人形,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梦境。我要贯彻到底。我必须这样说,世界和我,在这本书里,是一个人。

因此,就这样,就这样干。

尼采说,现在是时候了。

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因此,诗歌来源于他的头一句。

6

流浪的人,你不是对草原尽头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吗?

说出来你就心安了。

那就是大海。

你有所预料的,但又是突然的海。

西海,西方的海,在我的梦中,美得像一匹被天神点燃的马,燃烧着。

燃烧着。

那海上的霞光没有感到焚烧的痛苦。

西方的海,像是草原尽头远方的笑容。

此刻仍然是干渴的烈日下的大草原。

转眼即是寂静的星星满天的夜晚。

草原之夜。在草原的边缘。

秋矮子用几条柔韧的青藤枝条编成一个花环,戴在他那粗笨的头上。他身高不到二尺。又很粗壮。他嘴里满是锯屑(木匠拉锯锯木段,木条,锯下的木屑,比尘土还细),喷吐着火,又似乎是手忙脚乱地从嘴里拉出了红色的又长又粗的带子。在笨拙的外表下掩盖不了他的敏捷。村民们终于没能看出那红色带子是从他的什么地方弄出来的。草原边缘村庄里的许多树被砍成桩子,立在四周。有一圈白色的已被雨泥弄脏的大帐篷。木条头举着火,或挂着用碗做成的灯。碗里烧着野兽的油脂。秋矮子得意非凡地绕着人群中间的空场,用他那笨拙,滑稽的动作,走了好几圈。有几次是头顶着碗。一次是一只,慢慢添加。前面的师哥师姐用美丽而忧伤的流浪艺人的步伐和天赋走了过去。是秋矮子冲淡了人们观看这些色彩鲜艳而又陈旧褴褛的艺人带来的忧伤和旅愁。这些黝黑的细瘦的四肢灵巧的人儿来自何方?据说那走在前面的最美丽的人儿就是秋矮子的老婆。秋矮子是这些浪子和艺人的首领。他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唯一的幸福就是那路途上的泉水。周围有鲜花和蜂鸟的山谷里的泉水。或者是在一片草原上突然自己涌出的泉水。他们没有任何道具。除了一身旧衣服。红色的。带有过去的节日和过去的爱情的痕迹。带有雨水泥水。有些痕迹也已没有了。还有汗水从他们黝黑而细巧的四肢渗出来,是如此漫长的路途,洗净他们那瘦小食肉兽的身体。他们有的人只有一把破伞。不知是哪个朝代遗传下来的破纸伞。有的人有一只瞎了双眼的鸟。这只鸟还只有一只翅膀。有的人会耍枪弄棒,一身好功夫。有的人不停用刀雕刻着木头,或无目的地把一根木头削尽。那只瞎鸟的另外一只翅膀已进入某个村庄某只黑猫的肚子。他们迎来朝霞,送走晚霞。是享受黄昏最多的亲人和陌生人。在冬天寒冷明亮灿烂的月亮的夜里,在寒星下,在野火的身边,度过了多少夜晚。他们没有家乡,没有村庄,没有大理石,没有铁匠铺。也没有杂货店。他们的脸原来是被朝霞和月亮染黑。他们在看不见人的雨里,雾里,雪地上走过。给村里的人们带来了什么?他们翻筋斗。有时多达几千个。看的人头都看大了。他们打爻子。他们是最早用人类身体向人类自我说话的人。有时向村民们借来那些蓝边边瓷瓦碗。然后在离开村庄时又一个不少地还给他们。美丽的秋矮子的妻子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总是在做出最危险的姿势时,接住了那些眼看就要摔碎的碗。因为那么多路被他们走过,唯一的预示幸福的泉水肯定被他们所饮。只不过他们饮下的痛苦之泉更多。他们比我们还仍然是痛苦多于幸福。秋矮子的弟弟秋妹,是一个娘娘腔的男人,但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他从来都是醉熏熏的,没有过一天清醒的日子。甚至有人说他和秋矮子是双胞胎呢。我不敢肯定。一个奶油的高大瘦削的水做成的男人和这个身高不到两尺的又黑又粗的小矮子怎么会在同一只子宫里睡过。是不是他把他的哥哥挤成了这个样子,谁也说不好。在清晨,在山梁上寂静无人夜雨已停,而鸟鸣正此起彼伏的时候,他俩一前一后来到了我们这个世界。费了不少劲。他们的母亲使出了最后一把力,终于歪着脖子,嘶地吐了一口长气死去了。在大槐树下,他们被送到两户人家抚养,直到前年,这个酒鬼弟弟才找到这个流浪集团,一块和他们流浪,砸烂了多少酒坛子,多少酒店的女老板都喜欢这个混蛋,留下了他的种子,日后将要做酒店主,或者酒店的店小二,给人切牛肉,提烈酒,打扫呕吐过的地面,再把酷似他生身之父豪饮烂醉的另外的酒徒轰出或拖出酒店。而他自己滴酒不沾,以一本翻得稀烂的画有兽头、僧侣和王冠的羊皮古本自娱。这个小小的秋妹的儿子,也许现在还拖着鼻涕,两只肮脏的从出生下来就没有洗过的小手紧捏着什么。

“离开他们,离开这里”,戴着你们的麦草编成的旧帽子离开这里,离开他们。也那,五鸟和札多,离开他们,离开这里。大俘虏说:“无论血儿怎样,无论她是跌下了雪山,还是被骆驼商队拐走了劫持了,都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离开秋矮子,离开秋妹,离开大熊,离开抱窝的母鸡,离开跳蚤,离开蛙,离开火孩儿,离开他们。只有马羊,你回来,马羊,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把我周围最后的青色树枝对着月亮烧完。你是我家乡的姑娘,你始终像妹妹,像妻子,像未婚妻,像你自己的泪水一样爱着我。小马羊,只有你和我懂得田野和树,只有你始终留在流浪和朝圣的路上,只有你始终没有背叛我。你要去朝圣,你要跟我走,你要去流浪,你或者和我守在这个肮脏的村庄。为我在地窖中生取温暖的火,为我点起这蓝色的火。你要用你劈柴的声音打断那些遥远的像在天边的不真实的女人对我的折磨。你要用北方的大风剥夺我,侵略我,使我的秋天只有落叶,没有回忆,没有遗失。一些领导秋冬的光光的树杆轰散他的鸟兽,让山上孤零零的,没有和尚没有庙。光光的树杆孤独地伸向天空。马羊,可是,你不能赶走我心中的血儿。她没有给我带来回忆,她活在我的血液深处。一切的秋天和冬天生起的火对她没有用。她就像那乡间小路上村民担麦用的扁担上的铁尖包头扎在我的眼睛里。那时满天空只有红色的僧侣,那时在我眼里母亲也成了陌生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