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子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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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大草原》曲之一【30】(4)

又宽又长的血红色的带子,是雪山那头的一个少女用全部青春织成的。她说着我们不懂的话。她一生都在纺织。在合适的季节,她则登上悬崖,去采摘奇花异草,用来医治人们的疾病。是的,这带子,就是她织成的。如今扎在也那的腰上,划分开那眼泪和生铁的颜色。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故事讲给你们听。也那在那一天把弓箭,把犁在岩石上摔得粉碎,他在心里骂道,去你妈的!那时也那自由的日子就来到了。那时也那自由了。也那,你对身边的一切怒吼一声,滚开吧。然后你就摇摇晃晃地上路了。然后你就一点预感也没有地上路了。你就在风中像风一样,也那。你觉得自己像一片大沙漠。也那,你向内心深处一看,确实,一滴水也没有了。把弓箭、猎枪和犁在岩石,在那蓝得像水一样的岩石上摔碎。等着吧,也那,不会有人给你送葬的。等着吧,也那,不会有人理解你的。从三尺深的大沙漠下挖出了你的尸骸。一具完整的尸骸躲在摔得稀烂的弓箭中间,也那,你就像是某一次从大树顶端摔到地面的鸟巢中的鸟蛋,而且已经被太阳晒干,也许还被野地的动物舔过。我的自由!我的弓箭!也那这样在心底呐喊着,咒骂着,嚼着满嘴的烟叶,就这样上路了。也那就这样把故乡远远推开。也那就这样上路了。我的弓箭。箭壶里还有十三只箭。十二只赠给了欧亚大陆的十二个大帝国的国王的心脏。还有一只和箭壶和弯弓一起和我的尸骸一起稀烂地躺在这灿烂的自由里。也那这样在心底诅咒着。应该说,也那并没有听见什么召唤。也那就这样茫然而愤怒地上路了。也那上路了。

也那说“这里有人”

也那说“从远方来看我”

也那说“从不同的地方走来”

也那说“在山谷碰头又散开”

也那说“互相告诉一些秘密”

也那说“轰走岩石上的群鸟”

也那说“用力捆紧麦捆”

也那说“这是一束麦子”

也那说“在扛到谷仓前千万不要让她散开”

也那说“赶羊去吃草”

也那说“然后再回来”

也那说“在风吹起时我将指给你方向”

也那说“无风时有满天星斗”

也那说“给世界一个名字”

也那说“从远方来看我”

这就是也那的语录。这就是也那说的。这的确是也那说的。我还曾将这些语录谱成歌谣,那是一些多么美丽的歌,让我们起誓,我们誓守秘密。让我们对火起誓,誓守火的秘密,誓守歌曲的秘密,誓守语录的秘密。往昔的日子里我的肩膀所扛起的一切如今都在岩石中哭泣。

哭泣,哭泣着为我保密。

大风。月亮。月光。仓央嘉措的四行诗。迦丹波利。大雪小雪,回忆着一个陌生的南方少女踏着积雪和月光向我走来。

红色的山峦起伏,伸向远方。

伸展她的两翼。

寂寞无边而来。

血儿,你看,那山坡的颜色,远远看去,和北方冬天晚霞的颜色一样。血儿是无辜的,就像枝条上不经意碰落的花瓣。“血儿,你在哪儿,你在寻找七叶一枝花,还是十字花,那紫红色十字花?”额头很高,头发剪得短短的你,血儿,你在哪儿?你回到自己的故乡了吗?那个带你漫游的北方人是谁?在空寂的山谷,你是独自哭泣,还是在流浪的火堆旁,谁抹去你的泪水?那把用刀子割下的蓬乱的头发,还埋在雪山以下,能看得见雪山,听得见大风和寂静的地方。据说头发是很难腐烂的。这些还编织着红色和绿色花绳的头发,就这样像一只寂寞的鸟的受伤的翅膀埋在地下。那颈上挂着铃儿的血儿呢,那像鸟儿一样的血儿呢?

血儿不注意别人,也不注意自己。她就像一朵云或一缕烟一样漫不经心,充满遗忘,就是这样的。她总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她也就坦然了。她高兴的是那些消逝在空中的鸟。她不喜欢大象和骆驼。她爱的是那些没有内容马上就要消失的东西。她喜欢风,云和烟。一缕青色的烟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在遥远的秋天尽头生起的那些青色的烟。有烟的地方才充满了生气。她甚至没有看到烟下面的火。她喜欢的是那些变幻不定的,不可捉摸,不可辨认的类似风吹过来的那种呼吸。她只在这种呼吸拂动的时候存在。她就像一个精灵,而且是这个精灵在大雪封山的火堆旁躲躲闪闪的影子,在遥远的山上,她就像任何远方,遥远得没有内容。但没有人不爱她。就像没有人不热爱远方,尤其是这些流浪艺人。人们可以不热爱父母,不热爱自己,不关心哲学,算术和天文,也可以不管风向,水土和地理。一个人不管是热爱还是鄙视风景,就算是一个被处斩头的人押上了断头台,或者在草原上沙漠上突然发现自己的水全漏光,或者一个人烧掉了自己所有的诗歌把脖子伸进了绳索,但没法不让他想起远方。“远方”这个词会使他一哆嗦。人可以背叛父母,祖宗和自己,可以背叛子孙和爱情,但你不能让他对“远方”有哪怕一丁点像样的反抗,这种事难道还少吗?

流浪艺人的生活是艰苦的。经常没有水喝。我常常流鼻血。收集的每一首歌都有我的痛苦掺杂其中。有一次我已走到了疯狂的边缘。骑着那匹马的马头撞碎在悬崖上。我遇见了小俘虏。这是也那和五鸟那位朋友给她取的名字。后来她照顾着我。往一口生铁的大锅内扔进各种野菜。有时用草和花来喂养着我的胃。小俘虏,就在这漫长的草原漂泊的路上我为你写了多少歌啊。直到黎明来临。头顶的星星只剩下几颗在天光里,像是被打尽果实的远远的树,还有最后几个。透明的,发光的。小俘虏。

哭泣。哭泣着为我保密。

血儿那些日子,属于她的头巾的她那微微有些卷曲和发黄的小辫子,那多么好!有多少好日子!那一小根一小根小辫是在春天和秋天的道路上一朝一夕长成的。那明亮的眼睛,只看守过青烟,云朵和我。小狗和鼓属于她的手。道路和雨雪属于她的脚。辫子属于她的头巾。井水和泉水属于她的嘴唇。嘴唇属于她的歌声。云朵和我属于她的眼睛,除了过眼烟云,还有谁能守在她心中。小小的血儿,披着那从南方雪山深处带来的唯一的头巾和鼓,一路把花戴在头上,从故乡(也可能不是故乡)一直向北方走来,向我走来,颈脖上铃儿叮当作响,那不是风儿吹响的。那不是风儿吹响的。我亲眼看见过,小马羊也看见过。如果你们在路上见到了小马羊,就说血儿和我在一起,说我们在等她,就缺她一个。如果你们在湖边淹过的浅草上见到了血儿,就说小马羊已经离开了我,已经住在我的附近,像过去一样,我又孤独一个。有谁,又有谁,在路上会见到这个把头巾披得低低,遮住了眉毛的小姑娘,如果她没有了十七根小辫子,一定又剪短了头发,穿上了男装。这时,我一定是无可挽回了。我一定在什么地方组织了一个秘密的兄弟会。我们在山洞里储存了不少诗篇和粮食。我们没有后代。我说过我会这样的。

我会这样的。坐在地牢里梦想着你,血儿。

7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山峰。近处延亘到山麓的是一些时而旺盛时而贫瘠的青稞田。那个肮脏的破烂小镇子此刻还未望见。那南坡北坡依稀有一些牛羊。像画书上的东方之国的蚕在一片青叶上食。我饿极了。但嚼铁钉的锈滋味再也不能使我免于饥饿。世界上的粮食都存放,霉烂并生长在什么地方?在我饿得五脏六腑都搅动的时候,那一瞬间,我感到天空上写满了文字,写满了饥饿的文字,像只剩下骨头的鸟群在天上飞。我恨不得把石头用手揉软,放在嘴里,舌头上,并放在仿佛长了几百排森森死气逼人的白色獠牙的我的空荡荡的胃中咀嚼。我的肠子像水磨坊主的水磨一样不停地扭转不息。我的肚子像一个空荡荡又破又烂的山间乡村教室发出小学生背书或僧侣念经一样不绝于耳的“咕咕”。我踉跄着走下山。这已是秋天的末尾了。我靠在岩石上。我告别了神秘老人。在这之前有几天我从昏迷中醒来。我醒来,躺在一个神秘老人的帐篷里。老人说,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他还有一幢石头房子。那是冬天的住所。我佛在出家前也是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房子。雨季有雨季的房子。还有露台和美女。这个王子,然后就剃一个光头,穿上漫游行乞的衣服,出家,正式加入漫游者的队伍了。他没有音乐,只有思想。我在逃亡的过程中,陪伴我的是景色。他的那幢石头房子,是石门建筑的一个附加部分。那个盲目的老猎人在雨季祈祷,裸体睡在石门的第三个阶梯上。而在整个雪季他则狩猎。再凶猛的野兽也要毙命在这双手上。雪季是为了胃。这老人那简陋的帐篷外有一条凶猛的牧羊狗。屋里挂着弓箭。而整个天空就像是帐篷,挂满了闪电这些箭支。还有太阳的光线。在太阳和风雪都隐去的日子里,在大草原上,我简直被钉在这里,钉在这个不说一句话的神秘老人的帐篷里,一动不动,任群鸟在天上飞,任朝圣的人们含辛茹苦,背着沉重的大锅,盐和酥油,晒干的生肉,把他们的牙齿擦得洁白如雪。锋利的刀子插在怀里,或兽皮靴筒里。这些踏在积雪亘古不化的雪山上的朝圣者,脚上缠着兽皮,磨亮了用鲜肉和骨肉滋养的刀子。从靴筒里一经拔出,立即刺入你的心脏,不差半分,你都没看见那白光一闪。后来我就在祖辈营建的石门边上住下来了。住在一间黑暗低矮的石头房子里。我和祖宗一样,开始了对巨大石门一个重要部分的营建和雕刻。举起了我的锤。但现在我还是满身创伤。逃亡在八月以后的荒芜的山上。我踉跄着走下山,这已是秋天的末尾了。我的伤口有所好转,但仍是紫红,嫩红,黑红相间。我用一把马骨做了些日用的器皿,就踉跄着走下山。黄昏的火烧云的形状兆始【32】着我今夜一定会有酒和粮食。果然,在靠近黄昏落日的地方,一面旗子迎风招展,抖抖索索不停。这是一个十分荒凉的所在。一切都被染成黑夜的色彩。今夜必定黑暗。我把头颅放在那山脚的石头间摩擦了一下。我让全身的骨架松动一下,舒服一下。让骨骼在这种自由中不至于错位。我用那山腰的雪水抹了抹腰部、生殖器和额头。我感到我的肚脐一阵抽搐,一阵一阵抽缩。我仿佛又听见了母亲在竹林间生产我的呻吟。那时漆黑一片,隐隐有血腥味和痛苦的呻吟。母亲咀嚼着什么食物和花果,我已记不清。我的脑子里纠缠一团,团团地打转。肚子里一阵凉气,直压向小腿肚和脚后跟。那时酒店的灯笼已经亮了。我感到全身的真气流向那盏灯火。我再也走不动了。噗地就倒在离酒店不远的一堆石头上。可能又流出血了。毕竟,酒店里的男人对血腥气味是那样敏感。我多少次在昏迷中这样推理。终于我醒过来,已在酒店角落一张十分肮脏的羊毛垫子上。那与其说是垫子,不如说是一堆被扯乱的十分鲜明的温暖的野兽。我感到羊毛的温暖渐渐变成了羊肉味,十分刺激,像柔软的刀尖又压向胃部。胃部就像着了火的幻象中的天鹅。口吐白沫的我又幻成了疯子头人,口中滔滔不绝。我接过一位有刀子一样眼光的人递过来的液体一饮而尽。酒,啊那是酒。是酒。因为是多么多么空的一只胃,我马上就呕出来了。来一碗玉米糊,账算在我身上。我看见那个刀子眼的家伙不仅是刀子眼,而且脸上横七竖八的刻上了刀疤。我看见他的嘴唇在蠕动。那混浊低沉如寺院佛号的声音一定是从这张脸和这只嘴里吐出。脸和脚不一样。脚是人的真正主人,而脸只是人的傀儡,是脚丫子的影子。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脸,脸这东西,就像丧家犬一样,是长给别人看的。除了自己,谁都是他的主人。笑也是笑给别人看的,哭也是哭给别人看的。除了那些先知和疯子,早就有部落头人打着火把准备好了这家肮脏的小镇。我又踉跄着爬起,像一个真正的光棍,连呕吐的残迹都来不及抹去,就一屁股坐到正中央酒桌的唯一主席的位置上。这本是那位刀子眼的坐位。他是这里的酒王、司令和主席。可我就根本不管这些。我必须用一坛子一坛子酒把我这条在地牢在荒芜的山上丢失的命捡回来。我知道。这是我的命定之星,酒,每当我大醉或十分饥饿后,呕吐了一地,我又能在这呕吐的滋味中十分地痛饮一次,大醉一次。我的呕吐,恢复和再生功能之胃十分完善,哪怕我全身已十分瘫了。我仍是酒神,大风和火速运行的雨阵雷鸣之神,我更是酗神。我的火红的心又“啪”地断成两截。我连人带椅子飞到地上。我的脑袋中又有火把又有美女。原来是一个满脸卷毛和肉团的家伙将我摔倒在地上。这可是那人的兄弟。我不顾伤口的破裂一下子就火了,好好抄住那家伙的一双铁铸的小脚一把拖将起来。可能我模模糊糊的脑子想着另外一个家伙的脑子该飞出他的颅腔之骨了。我的心里乐开了花。他倒在地上,也出了血。有人慢慢地扶他起来。可能是老板也可能是刀子眼。我十分舒服十分愉快,伤口于是就更加十分痛起来。我从酒店的地下抠了一些带酒味的泥涂抹并狠狠地按在那儿,止住了伤口的叫唤。伤口就像一群善良的羊一样,在这一皮鞭的抽打下,再也不发出“咩咩”的叫唤了。我借力扶起椅子,又端坐在上面,像一位发须全白的长老,僧官,像一位我曾在沙漠梦游的马背上一教之主,在部落称王称霸的另一头颅。我环顾四周,似乎都是我的族人或山洞中的金刚手。心中心更在。铁中铁亦在。我抱起地上的大坛子,咕噜了多少口。

我唱起了山洞中我自己的歌:

紫杀王

铁金王

铃铛响

杀人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