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子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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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大草原》曲之一【30】(2)

他跑到山上。这是第二次。他根据牧草和河水的颜色判断这是雨季。这是八月最初的日子。疯僧依然在那些头顶果树下打坐。也许他打坐的头顶是一棵槐树。榆树在那个果园里倒没见过。只是按照我的数学体系,那果园一定座落在地牢的头顶。在被囚的日子里,我常常梦见苹果打我。把我砸醒的是狱卒不是苹果。深深的噩梦。满身冷汗。两手空空握成一个拳头。这时疯僧肯定又逃离寺院长老的眼目。独自来到这空寂无人的园子。打坐。并偷偷的食着禁果。每年只吃一只。那是八月的好日子啊。我想起了处女般的苹果。我梦见一个叫血儿的小女孩。我犯下的罪不是数学也不是天空所能解脱的。只有在八月的荒芜的寸草不生的山梁和无人的风雪之夜灭绝人畜的风雪之夜才能得到解决。谷物和家乡的仓门不知是否也已遭受同样的风雪。还有那些豆子地。种青稞和油菜和裸麦的边疆地带。我第一次从地牢逃跑到山上也是在八月。也许还要在稍微早些时候。我第一次来到这荒芜之地。我遍体鳞伤。上面有刀疤。枪眼。还有一些疯狗、饿狼的牙齿印迹。我几乎可以说是衣不遮体。只披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布条。就这样。他一下一下用打断了的腿骨爬到了山上。那歌手唱着这个故事。在一个喑哑之夜的歌中这样唱到黎明。可我当时是怎样用自己的山上的泥土搓揉好了自己的腿骨和肋骨,虽然在以后的冰山雪水和风雪之夜,闪电瞬间明灭轨道划过长天之时,仍有些隐隐作痛。但毕竟是有些像健康人了。在八月的山上。我为了嚼下泥土和山脚一点点苔藓和别的小虫子,为了治好断裂的骨头,我爬遍了这几条荒芜的山梁。几乎走火入魔。三位猩红装束的刽子手重重地用膝盖顶断我两根肋骨的时候。我眼前有无数火把舞动。我在呓语中发誓一定要练功,哪怕走火入魔。我于是在山腰头脚倒立,一次次使疼痛和最后的疯狂抽搐传遍全身。我感到疯狂和晕眩的天空之火已传遍我的每一骨每一穴。我感到我已变成了那疯狂的猩红的天空上的刽子手。我在山上多少日子缺少食物盐【31】。我只能靠用一条麻木的舌头不停的舔着那唯一的生锈的铁钉子来维持我的生命。那是我在这座荒芜之山发现的唯一的生命。唯一的与我一样孤独的生命。先是舌头恢复了知觉。然后是身体感到了极度的痛楚和疲倦。我感到了呕吐对我上半身内脏的猛烈袭击。呕吐像一只饿狼。而胃则像一盏微弱的孤灯照着一群疯狗。我的手肮脏和歪曲得就像鸟的爪子。她们用来攫泥和细树枝用以营巢繁殖。我在没有盐的疯狂状态下甚至想抠下自己的眼珠子以饱尝盐味。因为有一次在沙漠中我曾从一对猛兽的眼珠中尝到这天地间最珍贵的味道。当这一只铁钉使我意识到被折断的腿骨和肋骨时,我感到火从我身上一点一点流走。耳鸣如鼓。血液变得像雪水一样冰凉。我闻到了自己内部那股腐败的叶子花枝的气味。我也闻到并听到了我嘴里死人的气味和死人的叫喊。鬼魂彻夜不眠的叫喊。我的浑浊的眼珠已映着死亡的村庄排着队打着火把。在营地欢迎我。这种盐味使我又恢复了对牢和地的意识。那地牢,那牢像一块钢铁,又像一股牲畜的臭味——裹住了我的骨骼,这种臭味腐烂味和生命个体的排泄味一起在我的骨骼外围,形成了我的肉体。我的肉体充满了家乡肮脏臭猪圈的臭味。哪怕是一只豹子雄狮和大熊也只能在囚笼里发出牲畜的臭味。伟大的兽王在地牢里也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只臭猪。因为他闻见自己是一团臭味在肉中间。他第二次爬到山上。爬到八月荒芜的山上。日子,远远把那肉体的臭味抛弃在身后。他这时舔着唯一的生锈的铁钉。感到了身体折断后巨大的痛楚和无休止的对于天空降下盐的渴望。但这些比起肉体的臭味来,已是生命最大的幸福。这却是一座八月的幸福之山。呼啸,高大,赤裸,彻底,荒芜,暴力,灭绝,占有一切。但今日我预感到我又会被抓回那阴暗的散发着臭味的地牢。一些刑具和刽子手在等着我。更大的痛楚。更大的肮脏。更大的肉体臭味。我的更大疯狂在等着我。我的静静地挂在肉体上的腐烂在等着我。我从此再无八月。再无天空。再无风。也无空荡荡的大山。因此,像青稞一样,我要在我的腐烂和臭味中抱紧我自己的岩石。地牢就在果园下面。这地牢是一间一间隔开的。到底关押了多少人,我心底大概有个数。因为我毕竟是他的数学设计人。但关的是些什么人,我却很少知道。从我的躺下睡觉的石板到放食具再到牢门刚好成一个等腰三角形。这种设计也应归功于我当时的才分与疯狂,完全归功于我年轻时代的天才构思。我囚在我自己的天才数学中。此外,疯魔意识也主宰了我当时的整个构思。极为完整。又富于强大的创造活力与激情。我提着灯。彻夜不眠。确认我伟大的牢。牢中大概……我是这样回忆的,大概还有一位疯狂的头人。我数次遇见他。叫他是“疯狂头颅”。这位疯狂的头人胡须雪白一副疯疯癫癫的目中无人的架势。他真实的名字叫亚·顿。他就是高原上无人不知的领袖、首领、酋长、总头目“疯子头人”。此外我还知道在这地牢中还关押着几个弱小的强盗头子。我怒火万丈。我怒火万丈。今夜疯子头人又在牢底喃喃自语。他总是说。他总是说个不休,有时还手舞足蹈地唱上一阵。他总是这样说——我原谅天空给我带来的一切。包括飞行和暴雨。我原谅天空给我带来的一切失重。包括飞鸟和雨雪。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天空。包括闪电雷霆。我忍受了天空也原谅了天空。他总是这样说。今夜又在牢底喃喃自语。我怒火万丈。

4

从这边望去,对面的山上只剩下些折断的石头柱子,像一些惨遭天空刑罚的断肢残体。石头已经停止生长,永远地就这样残缺下去了。

但是大石门仍在修建。

这里的建筑分成三部分。

石门。偶像堂。废墟。

真不敢相信这个猎人和这位老石匠都是盲人。第一次遇见这个老石匠时,他就已经盲目。但他像任何明眼人一样正常地干活,不论刮风下雪,打雷闪电,也不问冬夏春秋。他始终很坚定。

他始终在修建一扇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石门。用他自己的意思,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就是这样:如果世界上少了这一扇石门,世界就不完整。而且世界简直就没有了支撑。

这一扇石门高约十丈多。

石门中有无数辨认不清的小石门。

从这个盲石匠的爷爷的爷爷就已经开始修建这座石门。远远看去,这扇扛着高原上全部蓝天的石门简直像盲人的一只眼睛。边缘粗糙割断而又笨又直,像一把割开日月的石刀。这只眼睛里垒满了石头,用耳朵贴在这石门上仍能听得见海浪的澎湃声。呼啸。这些石头无一例外都是从西海那一个死亡的海域由这位老石匠的十代以前的祖宗,也是一位老国王,用十多万人命换来的。有多少船死在海上。那些船里有人、石头、火和粮食。那些船里还有海图和酒。这些船又是从遥远的北方大森林里伐倒之后顺着老国王境内唯一的大河漂流而下的。

简直不能谈论这扇石门的历史和血腥。有多少头颅在森林里,在采石场,在海底,在旷野,在未被驯服的大河内部呼喊着,滚动着,要向他报仇。这双复仇的手如今就长在这位盲目的老石匠的手上和手的内部。那双手有一种天生适合复仇的素质。他分割。他垒砌。最后他衰老,疲倦,被葬在周围是开花的山坡的山洞里。里面也许有几大桶腐烂了的粮食。如今他年轻,活着,吃着石头,喝着石头,与石头睡觉,生下石头的孩子。

石门竖立在那里。看见我的这些流浪的兄弟坐在下面更深的凿入岩石的阶梯上。连那些编织着红穗的头发也没有飘动。他们沉默地坐在阶梯上。我心有些慌。两边的岩石压过来。巨大岩石看见我自己惊慌失措的脸。岩石压过来,我的心脏马上就要涨破了。我感到没有呼吸了。岩石窒息着我,似乎一点就着。

偶像堂布置在一间广大的容器般的石窟里。似乎听得见远处神秘的滴水声。石头的偶像,粘土的偶像,木头的偶像,这一切偶像在你神智错乱时会为你带路。在飞行时她们不会留下蹄印和鸣叫。但你醒来觉得自己像一个散着香气的稻草人。后来他把自己的地牢布置成一个偶像堂。鸟儿从她的喙上吐出了她自己新月形的潮湿的血污的内脏。喂养我。在地牢里。我几次梦见我在那高高的荒芜的不能感知不可触摸的荒凉之地砸碎了自己的锁链。在远方的草原领着一个叫做血儿的小女孩和一群流浪艺人在流浪。在夜里,这些不安全不安分的偶像,时时在夜里飞来飞去。像巨大的卵形在舞蹈。已改变了她的模样。我只好重新回忆。揉捏,打上金子封条。地牢里经常在夜里吐出金子。我就用那只阴暗霉烂的地牢吐出的金子,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金偶像,还把剩下的金粉涂抹在其他泥土青铜石头偶像的脸上。那金偶像是巨大的,占了地牢的四分之三。所以每当她舞蹈时,整个地牢仿佛只是她的腹部。偶像堂只是对地牢的一次模仿。偶像堂有一股牲口棚的气味。牲口棚有一股近乎无限的气味。偶像们在夜里缩小了,飞出了石头栅栏。石窟又恢复了平静。石窟又恢复了天空的本质。一万页羊皮在干净岩石上叠码得整整齐齐。石窟里曾经飞来的几位神已把我的石窟里所有的火与火种吃光。石窟又恢复了平静。

在偶像堂建造之前,必须冶炼金子。先必须建一座小高炉。这炉子的耐火砖还必须先烧出来。好在小钳锅还在。那还是从平原上带来的。在这靠近平原的肮脏的小村庄,小村庄很拥挤,彼此用牛粪饼拍成,像一个小小的暴露在草原边缘的,干牛粪色的小小内脏。为什么没有被群鸟当成食物吃光和叼走,我在小高炉建成的时候也还是没弄明白。这个小村庄叫“草原之浪”。是一个混杂着草原、渔猎和农业耕作的地方。你可以认为她是一个渔村,靠近这高原上最伟大的圣湖,也有一两户经常上雪山狩猎的猎户。你也可以认为她是一个农村,有许多半大不小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种植着油菜、青稞。这是一个危险的所在危险的季节。农业,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人们翻山越岭而来,在危险期制订法典,建设了这个新农村。当然,在大草原危险的年龄期,最主要的人们都在从事放牧。奶牛和牦牛。奶牛漫步在草原尽头圣湖之水浸润的草地上,那景色美丽极了。无人能逃脱她。我日夜神思恍惚,因为那达到金子熔点的小高炉还是没有建成。那一日,我去铁匠铺里用烧红的钢针开始纹身。草原把那近乎黑夜深处野兽的图案由铁匠印到我身上。一只铁匠的手,把草原印在我背上。这是全部草原的黑暗。那时我是如此怀念家乡丰收时期的打谷场。金黄的稻草黄中有青。稻谷不断流泄到今天重新整修的打谷场上。人们感到了成年时期收获的愉快。而这是草原全部的黑暗,由铁匠的烧红的钢针也把收获的图案印到我的背上。这是与草原危险的主题不相适合的。铁匠询问我无言以对。草原的年龄比野兽更危险。

还必须进一步描绘一下地理。

铁匠铺和棺材店紧挨着。就像恐龙和猛犸紧挨着。这种两极在建筑上的拥抱有一种原始的大庆典的味道。凶狠,霸道,轮轴状的铁匠铺。彻底丧失了任何水源。棺材店提供营养。她是一种氛围,渗透,类似于关节病一样的东西。棺材店的一半是石头洞窟。反正一半是石头一半是粘土茅草与木材。它的气势深深潜藏于地下,可埋千军万马,外面看去,好像只埋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气十足的地方,正对着一个平坦的长满乌草的小山坡。没有牛羊。没有青稞。你在晴朗宽阔的北方大平原不会感到这股地气,仿佛是阴沉沉的火的一种变体。传说中退向山坡的走火入魔的陷入无限平方陷入相互混淆的根须陷入纠纷使人摸不着头脑不着边际的缺水的雷同的沉闷的粘土堵塞了我的耳朵。我涂抹了这两孔窑洞,相交于三角形的脊背和底边上。

白花花的石头。

巨大石门越来越不接近完成。

巨大石门有一种近乎愚蠢的表情。

他迟钝,粗暴,又是那样的。

固定不易破碎。巨大石门像一道障碍竖立在这天边。石门仍然愚蠢地屹立着。石门的第三阶梯,有一些裸体的猎人、怒汉、金刚、匪徒、马帮头子、武士和铁汉状的人形裸体雕像,肩扛着这上面的石门部分。那些雕像比真人大而硬,线条时时出现错误,没有明确的现实主义基础,有些简直是草草而成的。巨大石门的这一部分,据说是老石匠的爷爷,那个建造圣地的巨大神殿“红之舟”的建筑师,又发疯被囚禁,但在他的晚年,他把他的一生总结在这个第三阶梯上。那个盲目猎人在雨季就在这儿实践瑜珈。他的幻觉中经常出现自己是一些生锈的铁条组成和弯曲的大铁轮子。有时是一个实心的大铁滚子。有时又会梦见自己是火把。而那废墟的主要部分是一个唐朝的洞窟。

5

老族长独自把酒搬到船上。

一刀捅下去。

马倒在地上。

血喷出来。

喷到老族长的手上、脸上和身上。

染红了老族长雪白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