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知道自己快要当父亲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段时间只要看到伯父,他总是笑着出场的。春天来了,雨水多了起来,有日放学后回到家的厨房准备烧水洗澡,我便看见伯父一边哼着曲子一边在我家厨房门口的那点空地(他平时搭架生火的地方)砌起墙来,他要砌墙盖个小厨房。说起伯父家的那违建的小厨房,和我家的厨房一南一北隔着一条小巷子,小厨房的门口正对着我家的厨房门口,斜对面便是伯父的卧室。这厨房真是小的可怜,里面只能站得进一个人,还不能自由的转身活动,就一个小灶台,灶台的大小只能放下一口大铁锅,这铁锅也就两用了,一来炒菜二来烧水洗澡;说到厨房的高度,我当时的那小个子一蹦也就能够着屋檐的瓦片了。哪怕这样子的厨房确实足够寒碜的,但起码刮风下雨总算还是可以做饭的。
即便是这种环境,花还是快乐的,总算有了依靠不是。
话说花虽然事先说过不干重活,但是仅靠伯父一个人忙活毕竟人力不够,所有的农活也都是花和伯父一起共同干完的。家乡的男人在田里忙活一天回到家里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吹吹牛皮,家里那些家务事绝对就是女人的。伯父也不例外,他回到家要么看看杂志要么出去吹吹牛,再回来吃个饭便睡了去。日子也就在这样子平庸地忙忙活活中过着过着,时常也听到他俩争吵,偶尔也听到伯父吼两个继女,不过小打小闹也不伤大雅。临生产前,花把两个女儿送回娘家去了,毕竟是照料不过来的。一切准备就绪等着肚子里的孩子到来。初秋,伯父与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我记得那日我在厨房里烧水便听到伯父唤我“飞娥,你快过来看看你妹妹”
我跑进伯父的卧室,伯父正在清理花分娩时留下来的血迹,看我进来,脸上藏不住的喜悦“你看看妹妹长得可像你啦”
包被里裹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婴儿,苍白苍白的脸,闭着眼睛,头上还有乳白色的胎脂,下巴真的长得像我,我俩都继承了爷爷的尖下巴。我看着看着,心里真是好喜欢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天使。奇迹的是,她好像知道我来看她,斜眯缝着眼瞄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便又睡着了。
花本来身体就不好,坐月子时候的营养没有供上,奶水也不足,更何况月子过后不久,还得干农活,要收田里的水稻了。花便把老大老二女儿从娘家接了回来照看小堂妹。孩子照看孩子,说是照看,也就是把小堂妹用背带绑在老大的背上,老大背着到处去玩。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有了小堂妹,伯父傍晚回到家也很少再出去吹牛,时常抱着小堂妹搬张板凳坐在门口逗她,有时把头放在小堂妹的肚子里蹭痒痒,有时也会用手“咯吱”她,但是小堂妹并没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甚至笑得很吃力,两眼也没有神采,总是很疲惫无力的样子。花感觉这个不对劲,带着孩子到赤脚医生那里去看过,总是拿着一些小白纸包着的药丸子回来,吃完也无济于事。接近一岁的时候,按常理,这个时候的孩子应该是会爬也会慢慢地走路了才是,小堂妹还不会爬,依然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伯父带着小堂妹到镇上的卫生院去看病,镇上也无能为力只好让他到县里,县里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伯父无奈之下,安顿好两个女儿,带着花和小堂妹前往广州去找两个姑姑,还是原来的情况,一来看看姑姑帮忙找个医院给孩子治病,二来能向姑姑们借点不用还的钱给孩子治病。
到了广州,姑姑给孩子找了家权威点的医院,原来以为到大城市去是可以治好病的,但是很遗憾小堂妹确诊为严重型的地中海贫血。这也是我成年后姑姑告诉我的,伯父伯母绝口没有提过小堂妹生的是什么病,而当时的流言传小堂妹得的是白血病。地中海贫血这个疾病即使是现在也是很棘手的,更何况当时的医疗技术还相对落后,而且还没有医保。医生也知道患者的经济情况,也评估过孩子的病情,建议回家吧。
回家等待命运对一个孩子的宣判,一个父亲无助到绝望,那能怎么办呢?不久,伯父伯母带着小堂妹回家了,小堂妹还是脸色苍白,两眼无神。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的还要冷,被北风刮伤的脸颊损得又红又肿,双手长满了冻疮。隆冬的深夜,风刮得挂在屋檐下的晾衣竹杆一边不停的抖动,一边使劲敲打着墙壁“噼啪噼啪”作响。冷极了,人也紧缩在被窝里。这样子的深夜,我家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是伯父焦急地喊父亲的名字。父亲打开门,伯父焦急、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伯母在一旁紧紧地抱着孩子,眼里闪着泪。小堂妹快不行了,当时父亲有一辆拖拉机,伯父让父亲开着拖拉机带着他们去镇上的卫生院。镇上的卫生院不敢久留赶紧让他们赶去县里的医院,只是还没有到县里,小堂妹便停止了呼吸。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小堂妹还未成年成家,又没有兄弟妹妹,是不可以安葬的,父辈作为高一辈的长辈是不可以送葬的。小堂妹的遗体只能扔进北江去。天已经微微亮了,还是很冷。花把孩子的被子拉了又拉,系了又再系紧点,生怕冻着她;在她的脸上亲了又亲,泪水从她的眼里落到孩子的脸上再滑落到被子,那泪冒着烟儿,是暖的。
“扔下去吧”伯父催促她,伯父是怕耽误父亲的时间“扔了下去吧,花”
花还是呆呆地站着,目光呆滞,神情无力的伸出抱着孩子的手,包被失去依靠往下一滑,孩子落到了江里。“不,不”花本能爬上桥栏,伯父拦着她“花,我们还年轻的,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的”
包被渐渐的被冲进江水里消失了,花顺着桥护栏无力地跪了下来,太阳初升,一道光透过护栏照在她身上,最冷的隆冬要过去了,春天快来了.........
花和伯父的日子也就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农民家庭那样过着,骂骂咧咧地怪命运不济、运气不好。越来越多年轻的人出去打工赚些钱回来,也有些农民开始响应政府扶贫的号召,冬天把闲置的土地用起来种菜,一些商贩过来收菜,一个冬天下来,收入还是可观的,足以过一个肥年了。可是伯父并没有勤劳地行动起来,依然贫困不堪,经常写信给姑姑要求接济。
花和伯父的日子过得也并不顺当,花当然希望家里的经济能改观,便和谁谁家比起来,看看人家的如何如何,这样一来,少不了争吵,伯父的脾气本来就不好,有时候甚至动起手来。两个继女的日子也不算幸福,有时候伯父会因为她们哪个打碎了一个杯子大发雷霆,时常听到她们的哭声。不过这样子的日子,也是那个年代农村家庭的一个普遍写照,贫贱夫妻百事哀。
初夏,花又怀上了。奶奶对她百般讨好起来,不看她面也得看她孙子的,奶奶也会去帮她分担一些农活,逢人她就说“你看花,大着肚子,担起这么重的肥料,这担子,我都担不起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才知道花也做了不少事。
次年春节过后不久,孩子就出生了,是个男孩。那时我们一家已经搬离村庄,父亲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盖起了房子,我们家的小厨房也就借给了伯父。母亲告诉我伯父家生了个男孩,我赶紧跑到伯父家,伯父坐在凳子上,一边眯缝着眼睛乐滋滋地看着小堂弟;一边拿着字典寻思着给小堂弟起什么名字,看我来了,招呼我看看小堂弟。花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的小堂弟,慈爱而温柔。
小堂弟脸色也是苍白苍白的,下巴和我的下巴长得一模一样。血浓于水,大概是感觉到我来了,小堂弟睁开眼伸出手来要我抱。伯父看着儿子的样子乐得哈哈笑出声来,那场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幸福过。伯父合上字典,“弟弟就叫展鹏吧,展翅高飞的展,鹏飞的鹏”
花的奶水还是不足的,姑姑有时候会托人带些奶粉回来。花也还是那样,农忙的时候就让老大背着小展鹏,她也就从早忙到晚。但凡农村的孩子也都是那样成长的,饿着饿着就长大了。小展鹏的脸色一直都是面黄饥瘦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可怜巴巴的光。有日老大的女儿背着小展鹏来我家玩,傍晚还没回家,我妈看着他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厨房,便盛了一碗白粥喂他,孩子估计也饿了,吧唧吧唧地把大碗米粥吃完了。我妈一边喂一边责备花“怎么能把孩子扔下饿成这样子”其实我妈对我们不也那样。当局者看到的总是别人。
日子又过去一年又到了春节,按我们当地的风俗,作为首家添男灯的家庭,当父亲的是需要去打扫祠堂打扫卫生张罗大年初四的灯酒宴席。小展鹏是村子里当年第一个出生的男孩,理所当然这个接力棒到了伯父身上。伯父早早的就把祠堂打扫干净,到各家去借桌椅摆设好。他总是乐滋滋地笑着,他是多么骄傲有这个儿子啊。这个儿子给他带来多少快乐,多少幸福。
过完春节,小展鹏已经一周岁了,还是不会走路,神情里总是透着无力,而且经常生病。伯父开始担扰起来,起初还是抱着希望的,还是会带着孩子到赤脚医生那去拿些药,镇卫生院去看病。到后来,大家都不敢接了。伯父又开始安顿好两个女儿,带着妻儿前往广州去。遗憾的是,结果还是那样,建议回家吧。还是地中海贫血。伯父是爱他的儿子的,竭尽全力地救治。他连续两次抽自己的血输给孩子,以至于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都是深深的凹陷下去的,眼眶突了出来。
孩子还活着,总会有希望的。可是小展鹏还是没有过完那个春天。那天夜里下着雨,春天的雨水总是那样,淅沥淅沥的,又有点像雾。深夜里急促的敲门声,熟悉的场景。父亲连夜开着拖拉机一路狂奔,路还是那一条,结局还是那样,小展鹏离开了。
花抱着小展鹏呆呆地站着,目光呆滞,谁也不敢喊她。在她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头发已经微微湿了。她有儿子了,她生了儿子了,前夫家不是因为她生不出儿子所以不要她的吗?现在她有儿子了,有了儿子谁还敢欺负她?以前我的命运再不济,也只是自己生病,也没有骨肉分离的疼痛;命运再不济也不过是被一个男人抛弃,也没有这么钻心的分离。
伯父示意她放手,她呆呆地松开手,孩子连同包袱瞬间掉了下去。花两腿无力的跌爬在桥上,头磕着护栏,眼神透过护栏的缝隙望着江水,红色的包背翻滚在枯黄的江水中消失了。花歇斯底里的哭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