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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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于《表弟》

《表弟》实在应该说是一篇旧作了,因它发表在几年前。而我把它寄往《钟山》的时间,大约是一九九〇年的七八月……

那一年,似乎是普遍的大学生们挺恓惶的一年——为毕业分配的去向问题而恓惶,而烦恼,而忧愁。那一年我收到了相当多的大学生们的来信,希望我所在的儿童电影制片厂收纳他们,哪怕暂时也好。还有毛遂自荐,找到厂里或我家里的。更有托了关系求助于我的。我却一个也没能真正帮上他们的忙,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已是超编单位。北影也是……

《表弟》寄托了我对他们的种种体恤、理解和同情。还有我因自己帮不上他们的忙,对自己感到的沮丧和无奈。《表弟》中有那些仿佛“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在毕业分配时的尴尬,也有我自己幻想做“及时雨”宋江式的人物,而终归做不成的尴尬。《表弟》实在是一篇尴尬之作。从尴尬中解脱的通常办法便是虚与委蛇。我在那一时期对自己变得虚与委蛇尤其沮丧……

近年到我家来找我的大学生少了。偶尔有来的,也并不再以试探的口吻谈他们的分配问题。原因极其简单——电影行业半死不活,大学生们不情愿往电影制片厂这火坑里跳了。童影也罢,北影也罢,作为单位,大概只有在他们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才是下策的选择。并且,最主要的,“劳务市场”“人才交流中心”运行机制日趋完善,据说大学生们的毕业去向问题,已不再那么是个问题了。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仍是个问题。究竟是不是个问题,我也不甚了了。总之他们不再找我,自忖是我的好情况……

《表弟》发表后一个时期,我的“表弟”多了倒是真的。间或也多了“表妹”。常常会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问对方是谁,对方自报家门,我一时竟仍想不起。对方再说是“表弟”,进而说是某某大学的“表弟”,才依稀地忆起一个形象来。好在我的“表弟”们都是宽宏大量的,对我的健忘,都不甚介意……

几个月前,某天上午,我生病,正在床上躺着,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然又是陌生人。

问找谁。

言道找梁晓声。

问有什么事。

言道没什么事,只不过读了《表弟》,一时动念,就找“表哥”来聊聊……双方的心态,竟与《表弟》开篇的情形差不了太多。结果呢,自然地,是吃一个大苹果,喝了一杯咖啡,一递一句地聊了一个多小时的闲话……

事后却犯了疑惑——来客究竟是不是大学生?为什么没主动让我看看学生证?而自己又为什么没要求看看学生证?一个多小时内,对方已差不多将我家里的情况了解了个一清二楚。联想起某大学的一对老教授夫妇,因轻信而罹祸惨亡,悔之不及。何况,就在那一天的前几天,与我家仅隔一个门洞的电影导演冯小宁的家被撬了……

其后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发现家门敞开着,甚是奇怪。进了门急叫儿子,无人应声,于是怀着几分恐怖的心理,惴惴看壁橱里,冰箱里,床底下——并未发现有如电影里的惊险镜头,才安定了一颗心,自责自己的大意而已……

生活里的邪狞多了,人也不由变得有戒心了。坦诚已是这样子日渐变成虚伪,良善已是这样子日渐变成怀疑,进而觉得日渐变成了生活里的一种负担,我也对自己很不屑,我也对自己很无奈。

我想告诉“表弟”们的是——其实我是不能长久地冒充一个好“表哥”的。一个正日渐地变得虚伪起来的人,大抵是奉献不出多少真情抚慰别人的心灵的。连自己都对自己看透了,都对自己很不屑的人,还是以不走近他为好。心地良善的“表哥”或许是有的,但那肯定不是我呵……

上头我只是说了创作《表弟》的起因,《表弟》到底表现了什么,读者从中是会有感悟的。一代大学生的某种心态,这心态又衬着中国历史、社会和文化的背景。

中国人活得很累,就是这背景太沉重、大深。不是要深化改革么?有志于改革的志士们,不能不了解中国人的心态,不能不了解我们的社会背景。

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