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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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谁是最可尊敬的人

我以为,情感是每一个人的“不动产”。它应该随着社会的文明而“升值”。它是精神的“琥珀”。说到底,人类精神自我完善的终极目的,乃是为了使我们每一个人的情感更丰富,更细腻,更符合人性的自然。货币升值情感贬值的时代,无论工业怎样发达,商业怎样繁荣,其实都是令人悲哀而沮丧的。这不但会使我们每个人都成了百万富翁之后依然觉得无奈的贫穷,而且会使我们每个人都陷入空前的孤独。何况富人将永远是少数。

所以,有今天这么一个物欲横流,对物质的占有愿望极端膨胀,到处可见贪婪和经商野心嚣噪不安的年月,我是很重视对于我的儿子的情感教育的。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将不能留给他什么所谓的遗产。我对他的情感教育,乃是我对他的为父者的责任之一啊!

某一天儿子回来发愁,说老师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一个你尊敬的人”。

“哪儿有这样的人呵?”

儿子迷惘地嘟哝,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正在写作,听了他的话,不禁搁笔,问他:“怎么,这世界上竟没有一个受你尊敬的人?”

儿子说:“若有,那你告诉我是谁?”

我说:“你自己想想。”

他说:“不用想,那就是雷锋呗。可雷锋已经死了。老师要求写一个没死的人,还不能写一个报纸上电视里宣传的什么模范人物,这不等于是故意为难我们么?”

我说:“反正在你的周围,在你的熟悉的人中,值得你尊敬的人,肯定是有的。”

他问:“谁?”

他又说:“你自己,或者妈妈呗!”

我问:“你为什么这样猜测?”

他说:“许多同学都写自己的爸爸妈妈。”

我说:“儿女尊敬爸爸妈妈,当然是应该的。每个人正是从这一点开始,学会尊敬师长,尊敬一切值得尊敬的人。但是我不希望你写爸爸,也不希望你写妈妈。在我们的生活范围里,有一个人确实值得你尊敬,也值得写。”

他想了想,说出一个为世人所熟悉的名字。

我摇头。

他急躁地说:“她是著名演员,经常在电视里露面,名字经常见报,还不值得尊敬吗?”

我也有些生气地说:“你别往名人里去想!一个人的名气,和一个人究竟可敬不可敬,有很多时候恰恰是成反比的。你往最普通最平凡的人里去想想!如果你能够从他们中发现,有一个人的某一点值得你尊敬,那就是真的可敬的人或可敬的品格了。因为他们的名字不大容易见报,他们几乎一辈子根本没可能在电视里露面,他们的好品格才最是本质的,才最是无杂念的,才最是值得我们由衷去尊敬的!这样的一个人在我们的生活范围明明是有的!爸爸和你天天都不止一次地见着他!”

儿子不言语了,默默地想。

我又问:“是谁,一年四季,每天早早起来,把咱们周围的环境打扫得干干净净?是谁,每年开春给院里院外的花修枝,浇水?是谁,每年元旦、春节,不管天气多冷,不管刮风还是下雪,连夜扫尽遍地鞭炮的碎屑,使我们第二天看见一个舒心悦目的早晨?……”

儿子低声说:“爸爸,我明白了……”

他那篇作文,写的是我们童影厂的老勤杂工赵大爷。

他在作文中这样写道——赵大爷是穷人中的一个。五年多以来,我从未见他穿过一件哪怕稍微新一点儿的衣服。爸爸妈妈给过他一些衣服,却不曾见他穿过。想必是自己舍不得穿,捎回农村去了吧?他干的活不少,并且是要天天干的;哪一天不干,宿舍区和厂区的环境都会大不一样。他每个月只拿一百五十元。在今天,每个月只拿一百五十元,干他天天必干的那种脏活,而且干得认真负责,任劳任怨的人,恐怕是太少了……

不久,赵大爷去世了,很突然就去世了。大概是死于脑出血。

儿子那一天对我说:“爸爸,我心里好难过。为什么一个辛辛勤勤为我们服务了那么多年的好人去世了,人们心里仿佛一点儿悲伤的感觉都没有?而有的人家里若死了他们养的一条小狗,一只小猫,鱼或者花虫什么的,也会闹得人人皆知,悲伤得要命似的?……”

儿子落泪了。

我说:“儿子,我心里也很难过呵!”

我搂着儿子,在默默的难过之中,寄托着我们父子对赵大爷的哀思……

儿子后来又写了一篇作文是“怀念赵大爷”——这一篇作文不是在我的启发之下写的,是他自己想写的,是我翻阅他的作文本时发现的。

儿子在他的第二篇关于赵大爷的作文中这样写道——赵大爷干完他应该干的活,还经常帮人修自行车,帮人搬搬抬抬的。大概他明白,他唯一能对别人有所帮助的,就是他那双手和他的力气了。所以他从不放过可以帮助别人的机会,哪怕别人并没求他。他是个完全没有文化的人。然而在我看来,又是一个极其文明的人,一个极其文明的穷人。我从没见他和谁吵过架,甚至从未见他和谁大声嚷嚷过。一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如今吃了一点亏,甚至明明没吃亏,只不过自己觉得似乎吃了什么亏,就会骂天骂地的。而我从没听到赵大爷口中吐出过一个脏字。穷是多么容易使人嫉妒啊!在我们这幢楼里,住着不少先富起来了的人。在他们的高消费的比照下,赵大爷日复一日任劳任怨地干他那份儿脏活,月复一月挣他那一百五十元钱,从不眼红别人的生活,更不在背后对别人的高消费说三道四。他从垃圾堆里捡出酒瓶子罐头盒,破纸箱破鞋袜,积聚多了就卖,所得算是他的额外收入……赵大爷,我心里是很尊敬你的啊!你穷,可是你善;你没文化,可是你文明;你干的是脏活,可是你敬业。好人赵大爷,穷人赵大爷,文明而善良的穷人赵大爷,干脏活而内心干净的赵大爷,我会长久长久地怀念你的……

我读着儿子的这一篇作文,心中十分激动。我觉得,儿子的作文,写得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这是儿子最用心写的一篇作文呵!

我感到欣慰的是——作为一个父亲,我不但关心过儿子的心脏作为器官是否是健康的,而且也关心到了他的内心世界是怎么样的,将来会变成怎样的。

儿子呵,我愿你的内心里,将来对于普通善良的好人们,充满着仁和爱的感情。而这的确是需要爸爸从现在开始对你进行有益的教育的。这一种教育,目的在于使你明白,人作为人,虽在一切物质之中,却应同时在一切物质之上。归根结底,清贫者和大富豪的生活都同样是有缺陷的。后者的缺陷里填的是金钱。我没那么多金钱遗留给你,你将来只有用你对生活,对他人的爱心填充你生活的物质缺陷。这虽不比用金钱去填充更得意,但也绝不更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