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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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钉子断想

钉子——大人孩子,全知道是什么。

我小时候,常到建筑工地去捡废钉子,也就是用过的,又被起下来丢弃的钉子。清楚地记得,一斤废钉子二角四分钱。几乎是废品中除了铜以外最贵的。二角四分钱能买一本一百余页的小人书。不过,捡一斤废钉子并不容易,有时一天才能捡到几根。一斤废钉子起码五六十根。倘捡到虽弯曲了,但却新着的钉子,其实是舍不得当废钉子卖的。家家都经常有急需一根钉子用的情况……

也偷过新钉子。趁工人叔叔不备,从人家工具箱里抓起一根就跑。明知是偷的行径,便不敢多抓,仅仅抓起一根而已。倘抓一把,工人叔叔是要急的,必追赶。被逮着,一顿当众的羞辱也是够受的。

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一角钱。偷钉子是为了做一把削铅笔的小刀。要偷最大型号的,一寸半或二寸长的。偷到手,便去铁路线那儿,摆在铁轨上。经火车轮一压,钉子就扁了。压扁了的钉子,在砖上或水泥台阶上一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就成了……

在某些小说和电影,包括某些革命题材的小说和电影中,钉子是重要的情节载体。主人公们就是靠了一根钉子越狱成功的。

在中国的传统戏剧中,钉子也是重要的情节载体。比如京剧《钓金龟》中,弟弟就是被见财起歹心的哥哥嫂子合谋杀害的,趁弟弟熟睡,将一根大钉子从弟弟百会穴处钉入弟弟脑中,致弟弟于死地……

包公案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包公审一命案,百思不得其解。忽一日捕快头建议——“老爷可散开死者发髻,也许会发现死者是被钉死的。”包公依言,于是案破。于是进而犯了疑惑,问捕快头怎么会想到这一点?捕快头从实招来,是自己老婆指点的。问那女人可是捕快头的原配之妻。答非原配。问其前夫怎么死的,答不明暴症而亡。包公听罢,心中已作出了七分判断,命速将那女人传来,当堂一审,一吓,女人浑身瑟瑟发抖,从实招了——原来她竟是以同样手段害死自己先夫的……

在小说《双城记》中,关于钉子的一段描写使我留下至今难以磨灭的记忆——暴动的市民在女首的率领之下夜袭监狱,见老更夫躺在监狱门前酣睡着。女首下令杀他,听命者殊不忍,说那老更夫乃是一位善良的好人。但在女首看来,善良的好人一旦醒来,必然呼喊,则必然破了“革命”的大事。于是亲自动手,用铁锤将一根大钉砸入老更夫的太阳穴——后者在浑然不觉中无痛苦地死去。尽管书中写的是“无痛苦”,但我读到那一段时,仍不禁周身血液滞流,一阵冷战……

革命和反革命镇压革命的手段,每每具有同样的残酷性。“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这一句话,细思忖之,难免令人不寒而栗……

世界上有四根钉子是最不寻常的——那就是将耶稣基督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四根钉子。人类中极为众多的一部分一想到他们的信仰之神,肯定便会同时想到那四根钉子。它们被基督徒们视为“圣钉”。它们竟因沾了基督的血而被一部分人牢记着。它们虽被视为“圣钉”,但对于基督徒们来说却意味着一桩耻辱。它们是这世界上唯一直接钉入信仰的物质之物。五百多年前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伟大画家曼特尼亚的名画《哀悼基督》中,基督两只脚的脚心和双手之手背上的钉孔被画得触目惊心……

将人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残酷做法,似乎是罗马人惯用的。除了基督,他们还钉死过伟大的奴隶战士斯巴达克斯和他六千余名负伤而失去了战斗能力的战友。尽管《斯巴达克斯》这部书中不是这么写的,但在我上中学时,讲世界历史的老师却是这么讲的。并且,《斯巴达克斯》这部电影中,也是这么表现的。故在我少年的思想中,罗马的统治者是极端暴戾的统治者,罗马帝国的军队是极端暴戾的军队。对它后来的衰亡,我一向心怀当代人的幸灾乐祸……

俄国小说《父与子》中写到一位名叫巴扎罗夫的早期革命者。他的职业是乡村医生。但他像鲁迅一样,相信与其治病救人,毋宁先启蒙人们的思想。他明白革命是冒险的必定要饱尝苦难的事业,于是他经常睡在钉满钉子的木板上,就像今天的硬气功师们当众表演气功那样……

本世纪有一个美国人,他体内被钉了长短三十六根铆钉以后仍活了近二十年。一次车祸几乎使他全身的骨头都不同程度地受损。医生为他做的那一次手术,仿佛用钉子钉牢一只四分五裂的凳子……

法国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的某一展厅内曾展出过大约三四百根崭新的、一寸多长的钉子。那些钉子大约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被“艺术品”化了的一些钉子。丝毫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艺术性陪衬,更没被加工过。就那么尖端朝外一根根呈扇形摆在水泥地上,摆了几组。而且,单独占据一个不小的展厅。参观者们进入,绕行一圈,默默离去。那一层厅里无人驻足过。

我访法时,曾以虚心求教的口吻问法方翻译:“有什么人看出过其中的艺术奥妙么?”他摇着头回答:“目前还没有。”问艺术“创作”者何人?答曰名气不小。我说我儿子也能摆成那样。他说——但只有一个法国人这么想:自己既可以认为那就是艺术创作,又有勇气向艺术中心提出参展申请。我说,那么使我感兴趣的倒非是那些钉子,而是中心艺术审查委员们的鉴赏眼光了。他说,正因为他们的艺术鉴赏眼光与众不同,才有资格作为艺术审查委员啊!据报载,今年艺术中心将一批毫无意义的“垃圾展品”清理掉了——不知其中是否也包括那些被展出了二十多年的钉子?那些钉子常使我暗想——有时我们人类是不是太容易被某些“天才”们愚弄了?

不是在戏剧中,不是在电影中,不是在小说和《圣经》中,而是在最近的现实中,同时又成了罪证的一根钉子,目前在中国某县的法庭上被出示过——一个做继母的女人,用一根钉子害死了后夫四岁的儿子。她先用木棍将那儿童击昏,接着将一根大钉子顺着耳孔狠狠钉进了那儿童的头颅……

这即使是戏剧中或电影中的一个情节,也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了。何况是真事?故我确信,有些人类的内心里,也肯定包藏着一根钉子。当那根钉子从他们或她们内心里戳出来,人类的另一部分同胞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危害。一个事实恐怕是——人类面临的许多灾难,十之五六是一部分人类带给另一部分人类的。而人类最险恶的天敌,似乎越来越是人类自己。在二十一世纪,人类如何从这种最大的生存困扰之中解脱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