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男生重复着,眼睛有最后的一点希冀。
“啊?”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在学校论坛上放那样的一个帖子?”男生一字一顿地,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样说。
“什么帖子?”柳瑜婧睁大眼,退后了一步,一脸不解地望着季南,“你在说什么呀,季南。”
男生的声音带着阵阵凉意,无比清晰地说:“关于百里的帖子。”
所有的语言都在此刻苍白,失去了力量。
柳瑜婧的表情僵死在脸上。
此时的女生收敛了所有表情后,有一种阴森的尖刻,脸上的酒窝隐去,突兀地变成了生硬的棱角。她握着手机的指节发青发白,神色冷漠而倨傲,唇角露出了一种讥哨的冷意,她说:“你凭什么指责我?而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所有能刺伤人的语言,她早已运用得驾轻就熟。果然,听到这样的回答,男生的脸色更难看了。曾以为程立辰和自己误解了她,曾想抛下成见重新认识她,原来那些善意和温柔,都不过是装出来的。
柳瑜婧挺直了腰杆,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准备离开战场。她转过身,便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百里和程立辰。
男生像一片深沉的黑夜,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对她的厌恶,这种情绪像是一直都在。这种眼神柳瑜婧一点也不陌生。在福利院时,五十多岁的老处女宿管瞧着她们这一群被遗弃的孩子时,眼里就有这种黑色的情绪;长大后学校里的同学望着她发黄的皱巴巴的衣服时,也曾经出现过;被收养后放纵炫耀的那一段日子,老师和同学们甚至是养母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那些自己早已忘掉了的记忆其实只是用一块肮脏的布打包了起来,跟随在自己身后,时不时就出现,并且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
“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吗?将百里的书包挂在树上,还在她的作业本上写满了恶毒不堪的话,将阿辰的书包扔到楼下诬陷百里?”坐在病床上的季南用一种缓慢而悲凉的语气轻轻地问。
但他似乎不想得到答案,因为他早已知道答案。
“你觉得呢,季南?”柳瑜婧漂亮地转过身,看着季南,脸上带着一种又骄傲又脆弱的笑意,“越幼稚的把戏越让人愤怒,当你们一直在质疑着‘这样的把戏高中生里可能出现吗’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才是最简单的让人生出被唾弃感觉的最佳办法不是吗?”
一直没有开口的百里静静地看着柳瑜婧——这个她已经准备当成“朋友”的女生:“我和你并没有冲突,为什么要针对我?”
柳瑜婧没有回答,她冷冷地扫了百里一眼,神色中带了一些的狠厉和不甘,然后大步地朝着门口走去,撞在了百里肩上,又很快地从百里和门的缝隙穿了出去。
此时柳瑜婧收敛了所有表情,酒窝也淡得看不见了,往上翘的凤眼更加的鲜明,和福利院那个棱角锋利的小女孩的样子重叠了起来。百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她抓住了柳瑜婧的手,声音不由颤抖了起来:“果果,你是果果。”
僵硬的女生身体有一瞬间的软化,但很快地,柳瑜婧冷笑着用力甩手,将百里抓着她的手用力地甩开。
——百里,你怎么还不明白,从我使心计夺走了你被收养的幸福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我们再不能如从前一般相亲相爱了。
[二]
起先步伐并不大,慢慢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空气里仿佛因为疾速的摩擦而产生了令人烦躁的火花。
从医院冲出来,背后似有一群名为厄难、厌恶、鄙夷、恐惧的恶兽一直在追赶着。
觉得越来越害怕,但又说不清楚自己害怕什么。
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了下来,柳瑜婧茫然地向前走向前走。
一条河贯穿了这个城市的中心,河边的淤泥上也长满了不知名的苇草。秋季已到了尾声,仅有的几株开着白色芒花的草在风中孤伶伶地沉默着。到处一片凄凉破败。
我讨厌你。无比地讨厌你。为什么面对着充满了坎坷和苦难的生活,你总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命运的安排,不论是美好的还是阴霾的。
我多想撕下你淡然的表情,看一看下面是不是有和我一样不堪的伪装。
为什么我无法忘记自己被抛弃的身世?每一次从噩梦中醒来,总是害怕一切又回到原点。
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害怕某一天在学校里突然有人指着我说“那是被妈妈不要了的孩子”。而你却若无其事,毫不掩饰自己被收养被助养的身份。
你没有我长得漂亮,被那可笑而贫穷的家庭收养,命运对待你如此不公平,为什么你还能平静地带着微笑生活下去,而拥有一切的我,却永远担惊受怕,无法满足?心底仿佛有一只兽,它一直在拼命地吞噬我的幸福与快乐,让我变成一个空空荡荡的稻草人。
我走在一个没有出口和入口的迷宫,一直在绕着圈,徒劳地寻找着唯一的光线,跌跌撞撞,遍体鳞伤;而你,却在另一个世界,宁静平和,幸福淡然。
如何甘心。
我知道自己是在钻牛角尖,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理智总是只存在了一会儿,便被打败了。我像是一个怪物,不能看到别人快乐的怪物。
——是的,我自己是一个怪物,就希望别人和我一样也是怪物。
女生趴在折倒了一地的苇草上,痛哭出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哭声的,是阴沉的天空滚过的声声闷雷。
雨点很快就打落在江面上,苇草上淤泥上,以及只看见背影的女生身上。
天地之间很快就白茫茫一片。
这个喧嚣的、庞大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下来,只剩下滂沱的雨声和被淹没了的哭声。
[三]
大雨打在车前窗上,视线一片模糊,即使雨刷调成了最大频率的刮动,也只能靠直觉开车了。
雨太大了,这样开车很危险的。
宋兰兰焦虑地握着方向盘,最后还是决定在路边先找个位置停下来。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已接来电,五点三十分的时候她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名字,已经输入了很久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已接电话中,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接了电话,银行早已关门了,可是她还是迅速找到了足够的现金后往医院赶。
七点二十分,宋兰兰在大雨中打电话给程立辰,她大概地说了情况,迟疑了一会又说:“阿辰,你放心,只要人能好起来,阿姨跟你担保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手机那一端沉默了好久,才听见男生低低的声音:“嗯。”
就在她准备挂电话的时候,突然又听见男生说:“阿姨,下大雨呢,开车危险,雨小点了你再来。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打了饭,等你来了就可以吃了。”
“啊?”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的语气词。
“有阿姨喜欢吃的凉拌海带和烤鳗鱼。”
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但宋兰兰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挂断了电话的,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一天,程立辰会主动给她打电话,会在她的面前露出惶恐的孩子表情,会记得她还没吃晚餐,会给她买喜欢吃的菜——
她从不敢这样想象过,觉得是奢望。
大雨仍然下个不停,但眼睛渐渐地湿热了起来。
“事实上因为当年生产处理不妥当,你已经不可能再有孩子了。”那个头发花白的医生带着怜悯意味说出来的话她一直都忘记不了。如果是不曾有过把婴儿抱在手上的感觉,那么对于“不孕”的失望或许还远远没有达到绝望的程度。坐在公车上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的一路,随着时间却没有被淡忘,而是更加清晰地,连“哭的时候眉毛都皱起来了”这样的细节也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播放着。
在此之前,她想把对那个被年少的自己遗弃了的女儿的所有愧疚所有的爱都放在程立辰身上,她给他做热气腾腾的早餐,她穿越半个城市只为买一款程立辰想要的飞机模型,甚至是在知道程立辰把手机丢在学校后立即买了一部最新款手机,又托了在移动工作的朋友立即补办了SIM卡并送给他,但她却不敢奢望会听到一声“谢谢”。她带着宠溺和纵容的目光偷偷地注视着他,她为了他的快乐而快乐,她为了他的烦恼而心情低落,她把程立辰当成自己的儿子,她付出了爱,却似乎从未收到零星半点的回应。
然而现在,他叫她“阿姨”,用羞涩的声音说着“有阿姨喜欢吃的凉拌海带和烤鳗鱼”……宋兰兰被一种温柔的感觉所覆盖,她沉浸在这种情绪中,然后看见了一个从自己车前经过的女生。
女生没有撑伞,整个人暴露在大雨中,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部,全身都在淌水。
雨刷一下又一下地刮着,间隙的清晰让宋兰兰看见了那个女生的脸,被雨水淋到闭着眼睛准备过马路的女生,浑然不顾可能到来的危险。几乎是下意识地,宋兰兰打开了车门,连雨伞都来不及撑开,一下子冲到正蹒跚走着的女生身边,拉到的是哪里都顾不得,只是往车里塞。
外面滂沱大雨,车厢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真的是柳瑜婧,她没看错。这个在学校里帮忙找阿辰的女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瑜婧,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淋雨啊,这么大的雨该躲一躲的。”宋兰兰一边说一边从车里拿出两条备用的大毛巾,一条递给了柳瑜婧。但奇怪的是,木然地坐着的女生既不答话也不接毛巾,只是那样沉默地坐着,像一个没有了生气的提线木偶。
“和家人吵架了”、“失恋了”——小女生的世界里最多就是这样的烦恼吧。宋兰兰笑了一笑,用毛巾先帮自己擦了擦脸,而后干脆把毛巾披在身上,即使她只出去了这么一会,身上也已经被打湿了大半,秋天的雨带着寒意,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把暖气调至最高的一档。
真是和自己非常相似的丹凤眼呢。宋兰兰看着柳瑜婧,眼神里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软,她拿起另一条大毛巾,细心地帮女生擦去脸上、头发上、脖子上的雨水,但女生大概是在雨中走得太久了,全身竟是没有一处是干的。
秋雨温吞,但却是一只致病的老虎。女生的嘴唇已经冻得苍白了,这可不行,车厢里还有自己备用的衣服,最好是换一下。宋兰兰拿了衣服,没想到女生却很听话,除了眼神涣散,叫她伸手她便伸手,很快地,脱下了外套,宋兰兰心底哀叹了一声,连里面的贴身衣服也是一拧便有水嗒嗒地往下掉。
只剩下米色吊带小衣的女生已经开始发育了,薄薄的被水浸透的紧身小衣勾勒出青涩的曲线。
看着穿着一件打底小衣的女生,宋兰兰按住了眉心,一瞬间晃神了起来,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她颤抖着伸出手,将女生的吊带小衣从腰部往上揭,因为太过紧张而丧失了力气,几次都无法把衣服整件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