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在这里。”生涩的、沙哑的声音从男生的喉咙发出。
徐美凤骤然地转过身,脸色腊黄,眼睛浮肿,嘴唇颤抖着,盯着程立辰看了好久,声音在嘈杂的病房里一下子尖利起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到你。”
因为被徐美凤急促的转身而扯到头发的错错,害怕地看着妈妈的样子,身子缩了一缩。
徐美凤却不再看男生,死死地盯着错错,突然甩过去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整个病房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了状似疯癫的徐美凤。
瘦小的小女孩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脸,五道指印在小女生娇嫩的面容上触目惊心。
徐美凤咬了咬牙,又挥了起来,厉声说:“你为什么告诉他?不是让你别乱说的吗?你这贱丫头,我撕了你的嘴!”
还是一声清脆的手掌和肌肤碰撞上的声音。
徐美凤的手悬在了半空,她这一次打到的不再是女儿,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了错错面前的儿子。男生因为跑得太过快而微微地喘息了起来,他跪在她的面前,哀哀地看着她,面上露出的表情是快要流出泪却拼命忍着的难过。
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喉咙,徐美凤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青白色。
男生已经长出来的喉结上下地滚动着,一字一顿地,听上去又像是哽咽着,又像是哀求着说出来。
“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赶我走吗?”
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掉在青筋浮起、瘦若枯骨的手背上。女人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失声地痛哭了起来。
“是怎么回事啊?她(徐美凤)看起来很恨他(那个刚刚进来眼睛像黑夜般深沉的男生),不然为什么一直在赶他走呢?真是奇怪呢。”
“连那么乖巧懂事的女儿都能下手打,真狠心。”错错进来时摸过她的中年妇女低声谴责。
“嘿,不是被逼到无奈谁愿意打自己的孩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真是的,都在哭啊,弄得像死人一样,搞得我也想哭了。”
季浩一直跟在后面,这回儿,小男孩用他有限的理解力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眼前的这一幕看明白了一些,并没有全部都懂,但却并不妨碍他在脑海里编织出情节。
小男生眼眶也红了,他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听到了哥哥低低的自语。
“阿辰,我原谅你,真的,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那些冷漠,那些冰凉的表情,那些疏离的动作,那些像是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孤僻,那些乖戾的举措。我知道,那是你面对伤害的防御伪装。
[八]
有一种澳大利亚的海龟,从它出生的沙滩上破壳而出后便蹒跚着学会四肢爬行,直到触碰到了涨潮的海水,被海水带离了沙滩,从此开始漫长的旅行。它随着海流游啊游,逐渐离出生地越来越远。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当它像一个先知,感觉到大限将至时,便会立即掉头。谁也不知道它是靠什么定位的,但它就是能分毫不差地顺着原路返回,至少游过了三分之一地球的长度,一直回到自己出生的沙滩。
是神奇的基因排列还是血脉的联系。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像归家的海龟一样召唤着我们。
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清晰地明白,一个人的本源并不是在“某某医院”或是“某某故乡”,而是在怀胎十月的那个人身上。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隔阂,用一个词概括就是“母子”。
我们把那种伟大的本源称之为“妈妈”。
——这个世界上最高贵、最温暖的称呼。
[九]
夕阳在窗外慢慢地暗了下去。树叶在秋季里渐渐凋零。
坐在病床前的女生眼睛又大又亮,微微上翘的红唇如绽放的玫瑰,她在削一个苹果,一圈一圈的苹果皮落到了地上。终于把苹果削好了,递给了季南。
男生看着露出了“怎么样我厉害吧”表情的女生,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苹果一直甜到了心底。
“嗨,你还要住几天?”柳瑜婧侧着头。
男生摊了摊手,无奈地摇头:“有一个当医生的妈妈就是麻烦,硬说要消除后遗症,一定要先打三天消炎才能把牙齿补好。”
一笑便露出缺了一半的左门牙,但男生却不在乎,一点也不怕这个影响自己“美男子”的形象。
不知道是“粗线条”还是“天性豁达”呢?女生在心底撇了撇嘴,但脸上仍带着盈盈笑意。她在说了一遍学校里的哪个女生哪个女生托她送祝福和安慰之后,突然顿了一顿,毫无预料地插入了一个新的话题:“程立辰这两天也没去学校欸,不知道是停学还是请假呢。”
“阿辰他啊……”男生在“要不要把阿辰的事告诉柳瑜婧”和“那是阿辰的隐私他大概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之间摇摆。
可是女生已经很惊讶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和程立辰和好了?”
脑海里两个念头正在交战的男生并没有注意到柳瑜婧此刻古怪的语气,终于将好友的秘密说了出来。
“相信”是一种很微妙的情绪。
曾经你并不喜欢这个人,你的直觉告诉你这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但是你还没有成为一个目光通透的大人,所以你也会被骗,于是你错误地选择了“信任”。
在某一次愚人节的前一天,一位同学拿了一本心理宝典,测试季南和程立辰的受骗指数高低。
当时那道题是这样的:假如你在森林里迷路,有只鸟告诉了你出口,哪种鸟你会更相信?1.雄鹰2.鹦鹉3.猫头鹰4.鸵鸟。季南的第一选择是雄鹰,而程立辰的选择是鸵鸟。
出乎意料的是,选择鸵鸟的确是不容易受骗的类型,一听到坏消息会把头埋在沙堆里的鸵鸟其实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烈,这种人一收到类似“你中了XX公司的笔记本电脑大奖”或“你的卡号在X日X时X地消费了100000万,请速电XX1234”的短信,自我保护机制会滴滴起动,不遗余力地质疑一切,直到找出真相。
而季南选择雄鹰,性格最是光明磊落,在苍空翱翔心胸自然开阔,这种人最不喜欢花花肠子,龌龊心理,反而最容易被骗。
季南知道了测试结果,还笑着把心理宝典当成篮球在手上转圈圈。
他才不相信什么死道理,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
现在他也一样,看着听着程立辰和他妈妈故事的柳瑜婧眼泪像晶莹的珍珠一串串地掉下来,眼睛里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软。
曾经,当百里刚刚来到X中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女生跟他从前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生都不一样,百里眼神中的倔犟吸引了他,而百里刚到X中就被暗中使绊的家伙欺负的种种让他心底的侠客精神高涨,他要保护百里。可是,柳瑜婧出现了,一开始他和程立辰都不喜欢这个长相漂亮、让人觉得做作的女生,可是接下来一起去看程立辰在城隍庙水果摊前斥责插队的男青年,体贴地告诉他忘记带校章要怎样进校门,煮熟鸡蛋给程立辰敷发肿的眼,在自己晕血之后细心地照顾,一直到现在来医院探望自己,听到阿辰的故事会落泪——他对她的观感慢慢地改变了。
相比较百里对他的吸引,柳瑜婧带给他的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喜爱和赞赏。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但天边还是烧着璀璨的云霞。
女生的脸笼罩在金黄色的光线里,她的眼睛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抱歉哦”,便站起来,进到了厕所里,完全掩住的门后不一会儿传来了水龙头拧开的流水声。
风轻轻地从窗户溜进来,男生动了一动,铺在床尾的白色床单拉扯了一下,刚刚柳瑜婧坐过的地方,一只粉红色的手机躲在床单的一角,是不小心从衣兜里掉出来的吧。男生突然孩子气地想把手机藏起来,他迅速地伸长手勾过手机。
桃粉色手机在腰身微微地凹了一块,不是男生喜欢用的滑板式,而是充满了女人味的翻盖式,粉红色的翻盖是一种特殊的透明材质,按一下侧键便可以透过透明翻盖看见时间、日期以及来电。
不知道是怎样按到了手机一旁的侧键,暗着的屏幕亮了起来。
一下子看到了一个卡通的QQ聊天画面。
屏幕上点亮的头像和带着熟悉感的ID如一场巨大的潮汐,从遥远的宇宙轰然泻下,像一场来势汹汹的冰雹。
时间一下子迟滞而漫长。
男生僵硬地动了动手指,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也上了一个Q号。
就在头像被点亮的瞬间,女生从厕所出来,她的发鬓还带着水珠,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
“啊,我的手机呀,又掉出来了。”女生可爱地吐了吐舌头,疾步走到病床间,伸出手。
可是,男生却并没有如意料中地立即把手机还给她,而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一向灿烂的笑容不见了,像是一朵朵郁结在了眉梢。
一段凝滞的静默。
手机响起了“滴滴”的QQ短信提示音。
男生缓缓地把手机递过来的动作像是失去了控制的傀儡木偶。
女生诧异地打开手机翻盖,看见了自己挂着的“樱花溟”的Q上一个头像亮了起来,QQ短信发来的是一个奇怪的似笑非笑的符号,她发了一个笑脸回去,然后便听到了男生紧紧握在另一只手上的手机传来了同样的“滴滴”声。
“啊?”女生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么巧。居然是你呀!”
依然带着笑容,连做出惊讶的表情都非常漂亮的脸。
坚不可摧的千里堤坝,被蚂蚁蛀出了一个小小的洞,从这个洞向四面八方如火光一般地瞬间裂开,耳朵里似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破碎声和洪水咆哮的声音。
“为什么要这样做?”平静的,但却不稳定、像是随时都要爆炸的男生声音。
“为什么要一边假装成为我们的朋友,一边却背地里做着龌蹉的事情?”
愤怒、失望、怀疑、难过,决堤的洪水冲出了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