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奢望吧。当年自己丢掉的小女儿的右侧腰部有一处类似于蝴蝶的淡红色胎记,在以后做梦的时候,总会梦到各种各样的小女孩,喊自己“妈妈妈妈”,可是当自己去察看小女孩的右侧腰时,梦境便会突然像水波一样荡漾,而后小女孩便会统统地不见了,像千千万万个光点一样消散在黑暗中。
所以,当看到全身淌水的女生脱下了外衣,只穿着一件打底小衣,露出了右腰的蝴蝶形的胎记的时候,宋兰兰的视线一下子变成黑白色。
全世界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车厢外那个庞大而喧嚣的世界和自己完全没有了任何关系。她的世界里只余下这个女孩。
“果果。”她试着叫那个在福利院看到的名字。
柳瑜婧的眼睛有一刻凝聚了焦点,她迟缓地侧过头,唇边带着一丝迷茫的笑:“谁在叫我?你是谁?”
“我是你的妈妈。”压抑的、像是燃烧了生命一样的回答。
顾不上湿漉漉的水渍,宋兰兰紧紧地抱住了女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柳瑜婧似在做梦,她梦见一个温热的、妈妈的怀抱。
[四]
没有人会喜欢医院,即使医生也不会喜欢。
除了和“生病”联系在一起之外,还有一个词是“死亡。”不知道为什么去医院外买了东西后,会绕了一段冤枉路而经过了一处偏僻的所在。空荡荡的长廊,即使是亮着一排排的炽光灯,也忍不住会产生荒凉和阴森的感觉。
经过那扇门的时候,风忽然大了起来,被吹开了一条缝的门吱吱呀呀地发出声响,然后看见了一张又一张白色的床,白色的巨大的幔布,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就是太平间啊。
脚步一下子变得急促,踏在寂静的长廊发出沉重的回响,无端地让人生出不可抵抗的恐惧感,几乎是逃一样地从这条长廊跑往另一条长廊,即使有一大段路被斜溅的雨打湿了半边身子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无法想象妈妈躺在那里面的某一张床上的场景!绝不!绝不能这样!
百里恰好走出门来,看见了脸色发青的男生飞速地跑过来,几乎一头撞上她。
“怎么啦?”
男生站定了脚步,看着百里关切的表情,心脏还是怦怦怦地急促跳动着。
“没什么。”总不能说是因为经过太平间就被吓成这样吧,但除此之外,那些心底的不安担忧又能怎样说得出呢。
但百里却了然一样地注视着他:“你手机没带出去,程伯伯刚刚打了电话过来,是我接的,他说明天一定赶回来。”
“嗯。”淡淡地发出了一个语气词作为回答。
“你没有怪程伯伯吧。”
“没有。”男生仰起了脸,忽然轻轻地握住了面前女生的手,皮肤间传来了温暖的热度,男生又强调了一遍,“真的。”
——我已学会了谅解。
一同推开门走了进去。
还是那样嘈杂的大病房,但不会像第一次那样皱紧了眉头,也能理解妈妈想省钱坚持着不肯换单人病房的意愿。除了单人病房高昂的收费之外,大病房有单人病房没有的热闹和人气。
生病的人都怕寂寞,怕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煎熬。
试着用成熟的目光去看待周围的一切,于是就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见到男生的错错非常地开心,隔着几张病床就大声地喊:“阿辰哥哥,阿辰哥哥。”
“嗯。错错好乖欸,陪妈妈在干吗呢?”男生快步走过去,坐在病房边沿,错错自然地爬到男生的膝盖上,双手搂住了男生的脖子,“我唱歌给妈妈听呢。”
“真乖。”男生摸了摸错错的头发,看着恹恹地躲着的徐美凤。
面容憔悴的徐美凤仍是照常地在他进来的时候便面朝墙壁躺下,不论她之前是在吃饭喝水还是在发呆出神,只要男生一走进病房,她就会一言不发地侧身躺下,把脸掩了一半。
“哥哥不在,妈妈在干吗啊?”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男生只好问错错。
小女孩不加思索地说:“哥哥不在,妈妈一直望着大门,问了我好几次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呢。”
——你不在我的身边,时光过得如此漫长,时间变成黏稠得几乎无法流动的河水。
男生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他再也忍不住,转到了墙壁的那一面,这一次即使被尖厉地喊着“滚”还是“我不想见到你”也不会退缩了。可是,抱着小女孩转到另一面的男生看见的却是——
头发又乱又干枯,腊黄的脸僵硬地肿着,紧紧地咬着床单,用力地、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妈妈。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像一个海洋那么多的眼泪涨得眼睛又酸又涩。
“妈——”带着哭腔,轻轻地叫了出来。
没有想听到回应的,但是徐美凤忽然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中年妇人沧桑的声音沙哑却又柔软,她直直地看着儿子,失色的嘴唇动了动:“阿辰……”
这是记忆里妈妈的声音,温软得像一朵云,美好得像一片花瓣。
男生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入了徐美凤的怀里。
已经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妈妈的怀抱,和当年不一样,自己已经比妈妈高出一个头,可是耳朵伏在妈妈的胸口,听到那迟缓的心跳声,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抱着错错,和错错一起伏在妈妈的怀里。
期待中的,妈妈的手终于轻柔地落在了他的黑发上。
“妈妈对不起你。”
“不不不不不不……”一迭声地重复着,男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坚定地说,“如果妈妈有对不起我的事,就是妈妈没有好好地活着。”
[五]
好好地活着,漫漫长夜终会被晨光所照耀。
[六]
一下子成熟,忘记怎样去软弱。
一切才刚刚开始。
有点冷的早晨,风刮个不停。
狭窄与阴暗的胡同里,塑料袋和纸片蒲公英一样飞卷在空中。
有睡眼惺忪的女人顶着过时的卷发打开了门,看见的却是几个满脸横肉的人,穿着黑色紧身上衣和花衬衫、脸上写着“不良社会人士”的男人斜睨着问:“隔壁的这家人呢?”
“啊,你问的是那女人还是男人?”
“男人。”
“不知道哦。”拼命地摇着头上的卷发的中年女人压低了声音。
看上去就崇尚暴力的几个男人哼了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只毛都已经脏得辨不出颜色的鸡,突然手起刀落地剖掉了一半的头部,熟练程度令人怀疑是不是专门在菜市场做肉食生意的。
“啊——”暗骂着晦气的女人尖叫了起来,距离得太近,手背和脖子、脸上、衣服都被溅到了血迹呢,本来还想以媲美女高音的音调继续叫下去,但其中一个小胡子对她挥了挥手中的小刀,她识相地噤声了。
这伙人最终把死掉了的鸡挂在了隔壁的大门上,甚至还在隔壁大门上用油漆写上了鲜红的“欠债还钱,不还死人”这样狗屁不通的大字。
胡同的天空只有一道溪流那么宽。正午的阳光难得地光顾这条溪流,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一大片的尘埃漫天飞舞。
正午的时候,一群女人在过道里八卦。
“听说隔壁家的男人池武一直在赌呢,这一次是连裤裆都输出去了吧。”
“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摊上赌桌输了。”麻木的、挣扎在下层的人们带着对比自己更悲惨的事或人产生的幸灾乐祸的情绪,“搞不好连命都会没有。”
“欸,我倒是听说,这家女人已经死了,好像是癌症,很快就去了。前几天我还碰到她的女儿,手臂上扎着白布,被一辆车带着离开了。”
“不会是被拐卖儿童的带走吧。”想象力爆棚的四十多岁的女人睁大了眼睛。
“嗯,应该不会吧,那辆车挺好的,又大又……霸气。”沾沾自喜自己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语的某人。
“哈哈,你懂车吗?”不客气的嘲讽声。
“老娘不懂你就懂啊,屁。”
迅速被转换了的话题。
同样也是在这个时间段。一辆外面漆满了“好空调,XX造”之类的广告词的公共汽车在颠簸的沙路上行驶,一个长腿的男生艰难地蜷缩在座位上,在他的脚下是一大袋一大袋的文具和故事书作业本。
“欸,这么多,下了车谁搬呢?”
“你!”坐在长腿男生对面的短发女生和面瘫男生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是我?”季南嗷嗷地叫了起来。
“因为硬要跟来的人是不用白不用的免费劳力。”没有温度的声音伴随着鄙夷的表情。
“噢,你这是赤裸裸地报复我破坏你和百里的二人世界。”季南的想象力一贯丰富。
看着渐渐地脸红的程立辰,季南贼贼地笑了一笑:“没想到阿辰你如此纯情呢,现在一打趣你还是脸红呀。”
窗外蔚蓝的天空一驰而过。
远远地,刚刚收割完的稻田余下一地淡黄色的草跺。
百里瞧了瞧连耳朵都涨红的程立辰,抿着嘴笑了笑,不过她并不想一直看着程立辰吃瘪,所以转换了话题:“阿辰,你的背包里装了什么呀?从出发到现在看你宝贝成什么样子。”
“秘密。”
“好酸哦,看不下去了。”季南夸张地叫了起来,又忽然一本正经地说,“百里,阿辰有一个秘密是我知道的,我真心希望能告诉你。”
程立辰无所谓地看着季南,一副“我光明正大没做出对不起百里的事情”的表情,可是等季南的目光在他的手机上打了几个转之后,他陡然坐直了身子,没有表情的脸露出了一点算不上是和善的笑意:“兄弟,有话好说啊。”
时间回溯到一个星期前。
闷闷不乐的程立辰和正在看美女的季南坐在学校的操场边。
无意间拿起季南手机把玩的程立辰在收藏夹里看到了——百里的照片!
就是当时被发在学校论坛上的百里的照片,而且是水溅湿了胸口的那一张。之前程立辰丢在学校后山草地上的那一只手机里也有下载过,后来费尽千辛万苦找回了这只手机,却因为连番下雨被雨水浸得修理师傅也大叹无能为力,所以那些百里的照片也成为了记忆。现在看到好友的手机里居然也有一张,他首先是将从天皇老子到学校维护网站的教职工统统咒骂了一遍,而后迅速地将照片从季南手机里删掉,不过删掉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把照片发到了自己现在用的手机上了。
为了这件事,他被季南取笑威胁了好多次。
如果百里知道阿辰的手机里有自己的“超限的照片”会怎样呢?那结果是程立辰不敢想象的。
于是,季南懒洋洋地盯着他的背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是彼秘密重要还是此秘密重要?当然没得选择。程立辰乖乖地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的是满满的黑糊糊的、散发出草药特有味道的药膏。
“这是什么呀?我有黏糊物体恐惧症啊啊啊啊……”季南整个身子都往后仰。
“白痴,不会看吗?”
“做什么用的?”
“治冻疮的特效药。”男生垂下眼帘,不看百里。
百里却怔怔地看着程立辰,清澈的眼睛里有一片雾气。
——阿姨,我下次来带药给你,治冻疮特别有效。
第一次来玗琅岛时男生这样对姜贤惠说过,没想到他还记得并且付诸实践了。
“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一回事?”季南一边笑着一边打探,等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便怪声怪调地叫出来,“原来是孝敬(消音)的呀啊啊啊啊啊啊……”
[八]
岁月是一幕幕播放的漫长回忆。
不论痛苦或寂寞,终将在成长中化作一线温暖和煦的光。
照亮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