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被打断的另一半牙齿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自己长回来,被撕裂了一次的友谊要怎样才能恢复当初的光滑洁净呢?
这个世界上,让我们无能为力、感觉到自己渺若尘埃的事有多少呢?曾经嗤之以鼻的多啦A梦的时光机,现在却让许多人真实地渴望着。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
男生怔怔地站在白色走廊的光线下,直到他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
“哥哥……”
是谁在叫他?男生迟缓地转过头,在距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一个眼睛圆圆的、又瘦又小的女孩正在咬着手指看着他。
天气已经逐渐地变冷了,特别是入了夜,空气中都带了一丝丝挥之不去的凉意。但是这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还穿着一件短袖T恤,头发稀稀疏疏的,脸色略微苍白,神色带着一种惊惶与胆怯,像一只非常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孩子。
看着这个衣着寒碜营养不良的小女孩,男生心底浮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似乎被某种悲凉的温柔所占据。他蹲下身子,视线与小女孩平行:“你家大人呢?”
“我妈妈在楼上第四间病室。”小女孩用手指了指下面,“错错乖,自己到食堂去打饭。”
男生这才注意到,大概是走得累了,小女孩的脚下放着一个蓝色的三层塑胶圆食盒,盒子表面印着的太阳花只剩下模糊的痕迹。
“自己下去打饭啊?家里没有大人吗?”男生下意识地说,“你真乖。”
受到了夸奖的小女孩羞涩地笑了笑:“爸爸不见了,只有错错一个人。你是来看妈妈的吗?阿辰哥哥。”
清晰地听到了“阿辰”两个字,而不是别的一些什么“阿彬”和“阿东”之类男生的名字。
身体里似乎埋藏着无数电路,在这会儿突然被一般电流击中,噼噼啪啪地溅出了无数电光,在这一阵阵电流中,一颗心似乎悬空了在一片黑暗中,被无数浮游的尘屑包围。
“你认识我?”声音颤栗了起来,簌簌发抖。
那间狭小的、发霉的小平房里,潮湿而阴冷的地板带来的湿漉漉的、类似于梅雨天的感觉一直在记忆中盘桓,不曾消散,而被自己厌恶的、刻意忽略的小女孩的样子其实也一早在脑海里扎根。
只不过,根本不愿意承认罢了。
整个走廊寂静一片,除了自己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小女孩特有的娇嫩的声音:“我认识你,阿辰哥哥,妈妈每天都会叫你的名字好多次呢!”妈妈被艰辛生活变成尖酸市侩的脸上偶然也会出现一种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温柔,轻轻地叫着“阿辰阿辰”,只不过片刻之后,便又会被痛苦的扭曲的神色所替代。
最不能忘记的是,那天傍晚她浑身泥泞,顶着大雨回到家中,妈妈破天荒地给她洗澡的时候,突然绽开了一朵极为柔软的笑意,告诉她:“阿辰哥哥这样大的时候,已经不让妈妈给他洗澡了,他说他是男子汉了。”怎样也不会忘记,当那个干净而英俊的阿辰哥哥被妈妈赶出去之后,妈妈深陷的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像是外面的大雨一样下个不停,似鸡爪一般的手用力地抽打着自己的脸,直到吓懵了的小女孩冲过去抱住妈妈。妈妈看着空荡荡的大门时绝望的眼神,让小小的女孩害怕得也跟着哭起来。
因为妈妈叫起“阿辰”这两个字时,那种温柔太过于少有,仿佛贫瘠冰冷世界里的一线温暖,所以自己才会拼命地把这一幕记在脑海里。因为妈妈木然而尖酸的脸上流露出来的绝望,让自己生出一种“下一秒就会失去妈妈”的幻觉,所以自然地,也将那个和自己只见过两次面,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在记忆里深藏了起来,每个晚上都会想他一会儿,渐渐地,仿佛这个男生就变成了非常熟悉的一个存在。吃饭的时候,一个人上学的时候,被欺负的时候,都会默默地在心底叫一声“阿辰哥哥”。懦弱而惧怕陌生人的小女孩在这样的一遍遍臆想之中,终于可以一眼就认出站在走廊上的阿辰哥哥。
“妈妈生病了啊?”男生不知不觉地抓住了小女孩的肩。
“嗯,妈妈说一点也不痛,可是我偷听了医生的聊天,说是非常严重。”小女孩深深地蹙起了眉,阿辰哥哥抓住她的肩头的手太过用力,有些痛呢,“医生说妈妈会死的,不过,阿辰哥哥,死是什么意思呀?”
心脏陡然停了下来。恐惧瞬间没过了头顶。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分崩离析,轰隆隆地塌方了。
男生按住了空旷得发痛的胸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五]
相比较怒气冲冲地出去,季浩回来的时候仍是面无表情,但不再闹别扭和微微出神的状态让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的季南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不同。
男生继续保持着看书的姿势,果然,不过一分钟,心底藏不住事的小男生重重地咳了几声。看到哥哥没有抬头,便走过去一下抽掉了季南手里的书,孩子气地喊了一句:“哥哥……”
“嗯。”男生绷着脸,但其实笑意已经到了眼底。
“你猜我刚才遇到谁?”小男生眉飞色舞的,不等哥哥追问,便得意地把“怎样发狠喝住程立辰,怎样从力气远远比自己大的男生手里抢过糖腌芒果,怎样将一盒子满满的芒果扔到高大的男生胸口”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
小男生心底有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
报复了那个伤害了自己哥哥的人,保护了自己的哥哥。
不过,当他最后一个尾音还在空中萦绕时,却发现哥哥右手提起吊瓶,滑稽地高高举起在头顶,已经打开病房的门跑了出去。
不过是几间病房的距离,站在空寂的走廊里,季南视线清晰地看到了程立辰蹲在那个小女孩面前的一幕,然后便听到了那一番对话。
“阿辰……”
明明已经走得很近了,但半蹲着男生似沉浸在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并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自己,并且在一连唤了他许多声后,看到的只是程立辰慢慢地仰起头后一双空白的、没有焦点的眼睛。
[六]
“阿辰阿辰阿辰……”
遥远的、像潮汐一般的声音在耳蜗里一遍遍地回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意识到有一个人叫着自己的名字。涣散了的意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来。
自己是在哪里?
惨白的灯光照在走廊上。大团的冷气扑面而来。
瞳孔里倒映出季南一手高高地举着吊瓶,另一只手扎着针头,焦虑地摇晃着自己的样子。
“季南,对不起。”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不过是一秒钟的迟疑,栗色眼睛的男生极为真挚而诚恳地说:“阿辰,我很生你的气,可是我原谅你。”没有矫情地说“我一点也没怪你”或者是“我理解你的心情”,而是非常真实地说“我很生你的气”。了解季南的人可能会奇怪,这个有侠气、喜欢帮助别人、又阳光男生为什么可以这样,他的胸襟像大海一样宽阔,他从不斤斤计较,他为别人着想。你没法在他身上找到阴暗面,甚至你并不理解他为什么可以这样无私。你永远也无法像他一样,所以你不由自主地喜欢他,被他吸引,想和他做朋友。
季浩在旁边看着哥哥,揉了揉眼睛,突然觉得很骄傲。不是考试拿了一百分或者是将最难的游戏打通关的那种虚浮的情绪,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充溢了整个胸腔的骄傲。
——哥哥真的是很棒很棒的男子汉,是我以后也想成为的人。
[七]
比同龄孩子更加瘦小的小女孩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
相比较二楼季南住的单人病房,三楼的大病房便显得拥挤而肮脏。
听得见各种说话的声音,食物嚼动的声音,咳嗽的声音,甚至还有一个尖利的女声打着电话:“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早死?老娘不会便宜你这黑心肝的家伙,咱们等着瞧好了。”
男生站在漆成浅绿色的病房门前,后背僵硬得像一块铁板。
季南用打着吊针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门被小女孩用力地推开了。
一个逼仄的世界出现在眼前。
六张成“二”字形的病床将本就不宽敞的空间填得满满的,再加上每一张病床陪伴的家人,带来的折叠式行军床、水壶、装着衣物的行李袋、堆满了简陋床头柜的水果、面巾纸、吃了一半的碗面,整个空间像是一道刺眼的白光,让人陡然睁不开眼睛。
确切时间是六点四十分。
一片白茫茫的尘埃海洋。
最里面的那一张病床上,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弓着身子面向墙壁躺着,盖在她身上的白色床单像一张巨大的网。从男生站着的地方望过去,看见的只是蓬乱而干枯的头发和瘦削的后背。
小女孩早已快速穿过随意丢弃了卫生纸团、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袋的狭窄过道,跟同病房的病人的家属乖巧地打着招呼:“爷爷好、叔叔阿姨……”
“嗯,错错真乖,去给妈妈买饭了是吧?”一个同样被生活折磨得变形的中年女人用长满厚茧的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怜惜地问,“错错自己吃了吗?”
叫做“cuocuo”啊,这个读音很奇怪,在门口的男生一时间没有想到什么,但很快地就把这个读音和“错”字联想到了一起。
——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便是一个错误。
小女孩已经走到了病床前,小心翼翼地绕到靠墙壁的那一面,看到妈妈睁大着眼睛,轻轻地说:“妈,你醒着啊。我跟你说哦,阿辰哥哥来看你了。”
本以为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小女孩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但那笑容却被徐美凤突然狰狞起来的脸吓了回去。
徐美凤抓住了女儿的肩,一下子把她扯近了病床,面容扭曲的不成样子,她厉声说:“是你告诉他的么!他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