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温离坐在我床前的桌子旁，独自斟茶独自饮。
我警惕地爬起来，“谁准你进来的？”
他愣了愣，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殆尽：“你竟这般讨厌我。”
我缄默。
他喝着凉了的茶，也不说话。不知何时他换上了灰色的长袍，袖口绣了暗青色的花纹。头发用一个木制的、不经装饰的簪子挽起。腰间的玉佩也不见了。
这是他五百年来第一次用这么严肃的表情面对我，使我有些不自在。向床里头挪了挪，暗暗施了防御术。
“你的温凉，如你所愿，快回来了。”他莞尔一笑，“开心么？”
被子上的花纹真好看。我低着头仔细研究着盖了五百年的薄被，一句话也不说。
他似乎有些愠了，施法变走了我的被子，直直看着我。
床梁真好看。我抬头仔细看着，原来床梁最顶头还有花纹呢。
他有些生气了，走到我跟前用力捏着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他：“你开心不开心？”
他的眼睛，真好看。
他似是去掉了施在脸上的咒，眼睛如同我初见他时，纯真又带着戾气。但现今这双眸子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怨怼，不满，伤痛，疑惑……
我挣开他的手。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都要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开心？”他似是小孩子赌气一般看着我。
我呆了呆。是啊，有什么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温凉他，都要回来了。
是因为，姜月奴吧。
曾经我幼稚地认为，自己配不上温凉上仙，而自己也只是他的一只宠物，一只修为少得可怜的笨狐狸。就算是喜欢，也只能默默喜欢，更何况他的身边，有了貌美倾城的姜月奴。如此圆满，俊男美女，他们厮守在一起，还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狐狸，如此圆满。
可是这五百年来，温凉的离开并没有消退我对他的思念对他的喜欢，相反的，情感还会愈加浓烈。我会有些小小的不甘心。为什么姜月奴没有认出温离不是温凉？她不是爱他么。如果这种可以随便付诸于任何一人身上的爱也算是爱的话，那么我的爱是否比她的更有价值？
我为了他的一句“也许会”而守在祁山守了五百年，而姜月奴没有。他回来后，怕还是会把我当作宠物来疼爱吧？也许届时他会与姜月奴成亲——上级的仙是可以自由恋爱的。然后他们会生一群小宝宝。而我，注定只是一只宠物……吗？
心口又有了阵阵钝痛。我逼自己不要再想。
拉回现实，我看着眼前有些憔悴的脸，鼓起勇气，轻声问道：“能否……告诉我姜月奴，和温凉上仙，还有你的事？”我深吸口气，复又道：“我想……完完整整地知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伤痛，随后微笑，沙哑地回道：“好，我全都告诉你。”
曲起双腿，双手环住，我歪着头，静静等他开口。
温凉自小就对仙术一类的东西很有慧根。
彼时的司命星君曾经断言，温凉必定会比他的弟弟温离更有所作为。
那个时候，温凉温离的父母都还只是个仙人，在祁山山顶搭建个庭院，日子过得倒也舒坦。但那天司命星君的到来，却打破了这平静。
“星君对命相如此精通，也帮我这两个小儿看看吧。”温凉温离的父亲随口说道。
司命星君倒是当真，唤来了这两个孩子，顺带还有小小的姜月奴。
司命星君皱着眉头算了算，又施法在这三个孩子的额头上点了些什么，才似是惊叹似是惋惜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星君点头是何意？摇头又是何意？”温父有些疑惑。
司命星君很是怜爱地摸了摸小温凉的头，道：“温凉这孩子，以后必定是有所大作为的，拯救苍生非他莫属；他前几次的渡劫皆是很顺利，但后头会有个情劫……”星君皱着眉摇摇头：“凶多吉少。”
司命星君又看了看小温离，道：“而温离这孩子么，易成魔，难成仙。切忌善嫉，莫多情。温兄该好好关照这孩子啊。”然后又望向姜月奴：“月奴啊，也必定能成仙的，只不过，堕仙命。儿女情长，该是能放则放。”
那时的姜月奴还小，听不懂司命星君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听完便拉着温凉去捏泥巴了。而温离却因此有了个心结。
易成魔，难成仙。
小小的温离攥紧拳头，有些不服。
他偏生不信，他就是要逆转命运。
而温凉呢，面无表情地陪姜月奴玩泥巴去了。
命运之于温凉，是可好可坏的。他不打算逆转，顺意便好。反正他这一生，无所求。
后来，温凉温离同时渡劫升仙，受三道天雷那天，温离却失踪了。温父温母都很是着急，向天界借来了上古神器追踪镜，亦苦苦寻不得他。
而他们却不知，温离在那日，早已入了魔。追踪镜寻人的条件，必须知道是仙是魔，是人是妖。而温父温母报上的，是仙。
自然是寻不得的。
他那日不知哪来的力气，运用生平所学在祁山一处旮旯设了个逼真的结界。若没有他的准许，一般的妖魔鬼怪，是入不得的。
要问他为何会在渡劫那日成魔，原因自然是姜月奴。姜月奴对温凉的好，让温离更是心酸，更是相信了那预言。仅仅一件小事，便触发了他的底线，让他发狂了。
其实也不全然是因为姜月奴。从小他便是低温凉一等。无论他如何如何努力，如何如何刻苦，一派清闲的温凉总是能在各方面轻而易举地超过他，父母的赞赏也总是落在温凉的身上，这叫自尊心强盛的他该怎么忍受。
于是他靠着之前苦苦修炼的仙术为基础，修炼了起来。
这树林是他幻化而成，因他心中的杂念，便也使得这树林遍布戾气。好巧不巧，成了魅神凝聚的地方。
于是他遇见我，将计就计把我引入了树林，演了这么一场戏，在我身上下了咒，得知了魅神诞生的具体时间。
于是后来的后来，他得到了魅神的力量，也成功逼他的哥哥把拥有的一切让给他。
但他却不快乐。
有什么不快乐呢？地位，名誉，法力，心爱的女子。该有的都有了，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于是，我终于明了。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通通都不是我慢慢经营所获。我这大半生，都花在了修炼魔道和怨恨命运之中。所期望的一切，已在渡劫成魔那日成了泡影。”他说完之后似是叹气又似是笑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
窗缝有些许光线照射进来，我知道天已大亮。
我皱着眉看着他，有些不忍。
轻轻抽出手盖住他的，才发现他的手背是如此冰凉。我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会有的。你所期望的一切，都会有的。只要你能用心……”
“够了。”他冷声打断我的话，“我该顺应命运，乖乖做我的魔的。但，不会是危害苍生的魔。”他笑了笑，唇有些发白：“我答应你，我得了这魅神的力量，不会危害苍生，若是利用这力量做了些什么，也是为了天下的太平……若是我体内魅神的力量被打散，终有一****还会凝结成魅。倒不如就如此放在我的体内，免得隔个几百几万年便又有魅神横空出世危害人间。”他眼睛弯了弯，“这会是你想看到的么？”
我凝视他的眼，发现那眼中的戾气早已消失，满是纯真。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