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发自内心。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呢?”我问。
他笑意敛了敛:“自然是你们都不会找到我的地方。”说完眼神黯了黯:“你知么,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怕都是温凉都计算好了的。众人皆知他仙术了得,却不知他如今的占卦术,比司命星君占的,还要准确透彻。”
我心下颤了颤,问道:“计算好了的?你是说……”
“没错,”他这时眼中的情绪变得分外复杂:“就连我何时会出现,如何跟他过招,又如何让他战败答应我的要求,都已经在发生之前被他算出来了,甚至是我抵着温凉上仙之名准备去消灭他时,那剑的偏准程度,也是他算好了的。”说着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那剑若是再多入半寸,他怕是要寂灭了;若是少入半寸,又不会让我相信他会死掉。”说完顿了许久,再定定看着我:“就连你的反应,你的所作所为,也皆被他算出来了。我只能叹,他的戏演得是那么逼真,逼真到五百年后的今时今日,我才看透。”
我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声清冷的“你尚未看透”噎住。
我看到温凉上仙拿着一把不知名的剑抵在温离喉间。他眼中似是有些疲惫,又有些熬夜过度的神采奕奕,双目定定看着我,没有情绪。
“哥,你来了啊。”温离笑地很是纯真:“你还是不放过我,你还是不放过我……”
温凉的白色衣袂飘飘,屋内竟是卷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紧接着地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阵法。
那阵法中的符咒发出了刺目的金光,而原本拿着剑抵着温离喉间的温凉上仙早已飘在半空,念念有词地捏着咒法。
我看到坐在房屋中间的温离一动不动,脸色愈加苍白。然后就是慢慢地变透明。
他竟是不反击。我知道他还是有机会反击的,但他没有。
他依然笑地很是单纯,定定看着我。
“小红白,你知道么。姜月奴之于我,其实就似一件得不到的玩具。如今我得到了,却倦了,闲暇之余才猛地惊醒,发现我竟是从未爱过她。仅仅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很想要……”
我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把他从渐渐透明的状态中拽出来,却被狠狠弹开。
他依旧不停地说着:“后来我遇见你,这只有些憨笨一点也不似狐狸精的狐狸……然后与你相处五百年,你总是冷眼对我。却不知我其实在心中已经萌生了对你的爱意……”
“别说了!别说了!”我大声打断他,复又抬头望向温凉上仙:“温凉,温凉你是要他死么?!他是你胞弟啊!同胎而生的弟弟!他也已经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弥补了,你还想他如何?!”
温凉只是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不悦,但施法的手一直未停过,“他犯下如此大的错,不好好惩罚怎么行。”
“但这惩罚,这惩罚似乎太重了些!”我有些急切。
“哦?如今连你在护着他么?”他眼中有了些狠意,施法的手愈加快。
温离的身子越变越透明,他苦笑了声,望向我:“小红白,答应我,”他眼中的纯真在慢慢消减:“远离温凉,远离他。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不要等被伤害了,才……”
一道刺眼的光芒。
阵法不见了,光也消退了。
只是温离,也不见了。
隔了五百年,他好像什么都没变,也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
温离的话一字一句响彻在我耳边,我踉跄后退两步,心又开始有了一阵阵的钝痛。似乎每次伤心,都会有这种感觉。
“姜留?”温凉已经回到地上,走到了我的跟前:“你怎么了?”
我勉强笑着抬起头:“温凉,你喜欢我么?”不等他回答,我便又说道:“不是对宠物的喜欢,是如同凡间男女那样的,互相喜欢。然后私定终生,拜堂成亲,喝合卺酒,一晌贪欢。然后生一堆胖娃娃,一生一世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他看着地板,所以我看不见他眼中是什么样的情绪。不过即便是看到了,我知道他的眼中,也是没有情绪的。他总是把他自己的情绪掩藏地那么那么深,深地我看不见,看不懂。
“我一直在等你问,”温凉抬起眼,一字一句:“但,为什么是今时今日。”
有些眩晕,但我还是强强支撑着身子,重复道:“你喜欢我么?”
他静了许久,然后又轻笑了声,道:“明日你收拾好东西,我带你去凡间逛逛吧。”然后转过身,慢慢走到窗前,关上窗——他刚刚,似乎就是破窗而入的。接着他又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门,将门轻轻掩上。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复又轻轻笑了声,然后,慢慢变成大笑。
怎么能忘了,怎么能忘了。
怎么能忘了,他腰间的玉佩;怎么能忘了,窗前那棵七米高的缅栀子;怎么能忘了,姜留这名。
多可笑。
他的生活已经满是姜月奴的影子,温离说过的啊,温凉和姜月奴,自小就是玩地很好。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几万年,从还在玩泥巴的稚童,到如今都纷纷渡劫的仙。他们一同修炼时,我还不在这个世界;他们一同渡劫时,我还未出生。
我的修为,我的年龄,我的地位,整整少了他几万倍。
我怎么配。
既然不配,那么,就静静看着姜月奴和温凉在一起?
没什么不好的,我这种小狐狸,无一技之长,也未能如温凉上仙般为天下苍生做贡献,那么就撮合温凉上仙和姜月奴,凡间管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媒婆。
一只狐狸精为上仙牵红线,不错嘛。
想到这,笑了笑,而心,却更痛。
已是腊月,祁山本有仙气护住不会有寒气逼入,但为什么现下,我觉得这般冷。
我默默收拾好东西,乱七八糟地放在一个素色的小包袱里,然后又乱七八糟地打好结。
温凉上仙说他不了解苍生,此次去凡界,想要贴近民生。
温离让我远离他,但我做不到。
但我可以试着不爱。
将包袱斜斜挎在肩上,我走出去,却见温凉上仙什么都不带。
“那个,月奴姐姐不去么?”我心知温凉上仙定是吃味了。那姜月奴误把温离当做他,还你侬我侬地在一起了那么久。温凉上仙不生生气才怪。
“她去有何用?”温凉上仙只是云淡风轻地这么说,然后捏咒唤来祥云,“上来。”
我挎着小包袱爬了上去,然后被他随手一挥变成了狐狸。
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便知趣地闭上眼养神。
耳边的风呼啸着,但我却能感到飞得有些慢。默默打开包袱,拿出一个木制的小玩偶——这是七萦在我还小的时候为我刻的。用的还是上好的桃木。
我用犬牙轻轻咬着木偶玩儿,很是无聊。
“乱咬东西的毛病要改。”温凉上仙这时又轻飘飘扔来一句话。
我委委屈屈地把木偶放回小包袱,趴在祥云上默默看着快速飞逝而过的景物。
他似乎是叹了一声,才清了清嗓子,“此次去凡界,是要去寻个叫往生镜的东西。故一路上也莫要顾着玩。”
我闷闷地应了声,抓着自己的尾巴用爪子梳毛。
祥云似乎是加快了速度,周围飞逝而过的景物越来越多人烟。一刹那,我们竟然到了一个府邸的院落中。
“我曾在凡间救过一个人,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府邸,我既是他的恩人,他自然是要报恩的。我们今后便可以在此处暂住。”温凉说完,衣袖一挥,我变回了人形。又径自走到一扇门前,轻轻叩响。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抹粉色闪过,一晃神竟是到了我的眼前。
“哟哟哟,温哥,哪儿来的美人儿?”那抹粉色竟是个男子,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
温凉无语了一阵,道:“是不是该安排个住处?”
粉衣男子挑了挑眉,很是俊美:“这么不客气?”
“好歹是你的恩人。”
“哎呀几百年前的事儿了那么计较干嘛?”
“当初不知道是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我。”
粉衣少年被噎了噎,面无表情道:“讨厌,你还是这么讨人厌。随我来吧。”
我听到他那声‘讨厌’,抖了两抖。这男子,这男子。不仅长得娘娘腔,说话也娘娘腔啊。
我一路走着一路东张西望。这院子很是繁华,光是那名贵的花儿就有几十种。甚至是百花鉴赏集中没有的,这儿也有。
一路上粉衣男子一直在喋喋不休,偶尔温凉回上那么短短一句,都足以让他静上许久。
院落很大,我想,这人在凡间定是个达官贵人不然府邸也不会那么气派的。
“唉?这美人儿怎么不说话呀?莫非莫非,是个哑巴?”粉衣男子讶异地看着我,眨巴眨巴眼睛。
我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苦笑道:“我不是哑巴。”
温凉轻飘飘地扔出一句:“你这么在意我身边的东西,莫非是喜欢我?”
结果接下来一路上粉衣男子都不再多说话,气鼓鼓地径自走着。
我被温凉上仙的那句‘东西’给伤到了。
我之于他,果然只是个东西。
于是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