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荒纪事
81838500000003

第3章 白寡妇

北大荒少见寡妇,多少年缺女人,但凡有人守寡,怎么的也会被撺掇着嫁人,想剩都剩不下。“白寡妇”,实际上是个男人,是个车老板,面白无须,男人女相。管他叫寡妇,除了女相之外,还因为他抠门儿,一个大子儿当两个花,只进不出。

北大荒豪放的人多,但抠门鬼也不少。白寡妇跟那些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人不一样。穿是要穿好的,赶马车出门,哪怕是去团部,也要穿身干净漂亮的衣服。有咔叽布和的确良的时候,白寡妇是第一批穿上的人。车老板都爱喝一口,白寡妇也不例外。但是,很少见他买酒,人家喝的时候,他却少不了要来凑热闹。时间长了,大家发现他好蹭酒,就躲着他,但白寡妇鼻子灵,无论你躲到哪儿,他都能跟来。

北大荒人喜欢搭相好的,虽说女方不用男方给买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或多或少,男的得付出一点儿,让着女的一点儿。可这白寡妇却不,他跟谁相好,就占谁的便宜,哪怕是一根黄瓜,也不舍得给人。尽管如此,还是有不长眼的女人,乐意跟白寡妇好,因为,白寡妇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

虽然白寡妇爱占便宜脸皮厚,但脾气好,任你怎么抢白、数落,人家就是不生气。他会说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从来不得罪人。人都有生气的时候,这种时候,就容易吼人,找人撒气,摊上别人,可能就吵起来了,但碰上白寡妇,没事。你怎么骂他,他都给你笑脸。

在一个兵团的连队,能挣外快的职业,除了开小型车的,就是马车老板了。跑运输,需要靠这两种车。我们连开小型车的司机有点儿死心眼儿,不大会折腾事儿,但胜在技术好,就他开车不出事。那时候,路况很差,坐车出门,就像在大海里坐船一样,一会儿颠上去了,一会儿又颠下来了,技术不好,根本没法儿开这种车。当然,如果跑运输,车老板的手把也得高一点,否则,车翻了,马毛了,都有可能。

白寡妇赶车有手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车只要陷进去了,他就能给整出来。他用的马,也相对固定,都被他调教得相当好,听话,给力。所以,但凡跑远一点的运输,都会派白寡妇去。

那个年月,挣外快的诀窍,就是把里面的东西倒腾出去,把外面的东西倒腾进来。其实,进来的东西不多,就算倒腾进来了,也没法儿多要人家的钱。比如说,扯几尺的确良,捎双尼龙袜子什么的。一个连就那些人家,再倒腾,也上不去量,再说都是乡亲,所以,没法儿多收人家的钱。但是,往外倒腾就不一样了。老职工打的鱼,套的兔子,弄的野鸭子和野鸭蛋,还有平时捡的粮食,主要是大豆,在外面的自由市场,都能换来钱。

白寡妇开始主要是给自己换,后来是几个朋友的东西也帮着倒腾,再后来,全连的干货,都归他往外整。那可不白整,每一笔,白寡妇都得赚点儿。虽然说,也有个别人对此有点儿小意见。但是,那个年月,整这种事儿,有风险,弄不好,被当走资本主义道路给打击了还好说,如果被当投机倒把给抓了,那就有可能蹲大狱。

别的车老板也想学白寡妇,但是,基本上不行。跟倒霉催的似的,干一回被抓一回。弄大发了,还得劳驾白寡妇把他捞出来。

白寡妇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呢?不止一个人问他,他笑笑,不说。

那一阵儿,正在放映电影《青松岭》,里面那个富农分子钱广,能把持车老板的位置,是因为他调教的马,到了路上的某个地方,就一定会惊了,俗话说毛了,非得钱广使出绝活——三鞭子,才能搞定。我们的白寡妇可是贫农出身,而且,也没有什么控制马车的绝活儿。他的本事,就是善于跟治理自由市场的民兵周旋。

那个时候,兵团是绝对没有自由市场的,能卖出去土产干货的市场,只有地方上才有。地方上的集市,虽然是自发形成的,但公社的民兵是会管的。严的时候,稍微像点儿样的集市连形式上都没了;但松的时候,则热闹得跟“文革”前的大集差不多。松的时候就不用说了,谁把干货弄出来都行,关键是严的时候怎么办。而且,什么时候严,什么时候松,很多人都搞不明白。

白寡妇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别的车老板只知道喝酒,但白寡妇除了喝酒,还知道看报纸。如果报纸上这一阵儿强调割资本主义尾巴比较多了,他就知道市场一定被管严了,那就得谨慎一点儿,走秘密通道。如果不怎么强调割尾巴,那么就可以直接去集市。

所谓的“秘密通道”,实际上是一些较大的买主跟卖主秘密交易的地点,这些地点经常换,跟打游击战似的。当然,也有可能被民兵伏击,这种时候,白寡妇的诀窍是:要镇定,大大方方地出来,装干部。我们那个团,位于三县交界处。说“三不管”倒不至于,但管理体系的确有点儿乱。白寡妇穿得体面,人又生得白净,出来自称是干部,而且是管市场的干部,民兵们哪里分辨得出来。当着A县人的面说是B县的干部,当着C县人的面,又说是A县的,谁能证实呢?只要把派头拿出来,谁也不敢轻易拿他当贩子。

这些诀窍,是白寡妇后来才透露的,其实,就是在当时,把秘诀都告诉大家,那些车老板也学不来。这里头,不仅有秘诀,还有才能。只有白寡妇,才有这个胆大心细的才能。

人家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但是,白寡妇那么多年,硬是一次失手都没有。只有一次,碰上硬茬子了,那是一支带队干部带领的民兵队伍。白寡妇说他是C县的,带队干部恰好在C县干过,起了疑,幸亏他随口说出了几个C县干部的名讳,还说他是刚刚从B县调过去的,才勉强蒙过去。那几个人的名讳,其实是他听一个买家说的。

白寡妇真是个能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