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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定都赤谷 (6)

猎骄靡静静坐在大殿显赫的一角,事实上,被满足的自尊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愉悦。

汉朝中郎将张骞拜见乌孙国至高无上的昆莫,谨祝贵体健康,万寿无疆。

躬身揖首,张骞按照一个汉朝使节应尽的礼仪问候了乌孙国王。他没说匈奴语,在这个要使一切声音消弥殆尽的房间里,他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的母语,就好像那些汲取声音的毡壁,要夺走他对母语的记忆一般。亲随甘父为他翻译。

猎骄靡看着这位身材魁梧、双目炯亮的汉朝使节,沉吟片刻。有时候,人与兽接近一个陌生对象的方法如出一辙,都是凭靠一股气息,那兽是用鼻子嗅,而人则是用他的第六感。猎骄靡让他的第六感在张骞的周身转了好几圈,发觉此人密不透风,从而也就无法让他找到击中这个对手的要害。

对手!连猎骄靡也吃惊,自己为什么一眼就认定此人可以成为他的对手。

舍中大吏告诉我,一路上,你们都用匈奴语交谈。

张骞抬起头来,望着猎骄靡白花花的络腮胡,稍作思虑,便说:一位使节失去自己的语言就如同乌孙人忘记自己的七代祖先。昆莫陛下,一路上我与奢加大人的谈话,是两个旅人的相遇,而此刻,是汉朝与乌孙两国之间的相逢。

张骞说完便礼貌地垂下头,嘴角一动不动,他在静听自己的话音,如何拒绝飞向那些美丽而墩厚的毡壁。

看来,你对乌孙已经了解了一些。那么,告诉我,汉朝人,你带来了什么?

尊敬的昆莫陛下,这是我大汉帝国皇帝向您奉送的礼品。

张骞将礼单呈在手中。大殿顶部投下一束光亮,洁净的光线照亮了张骞手中的一卷绢帛文书。

一位侍从上前来取,被张骞抬手拦住。

国王陛下,您有所不知,我主继位以来,武功强劲,文治斐然,朝堂有鲠直之臣,沙场有勇武之将,民心一统,朝纲稳固,疆域拓达。而今,那辽阔的边境已经东临苍海,南到夜郎,北抵朔方,西达酒泉、武威二郡,可谓泱泱大国,盛世空前。今日,我泱泱大国的皇帝,谴派使节给乌孙国送来一份厚礼,不说一路舟车劳顿、耗资万千,且说这番情意,也在西域绝无仅有。有礼相赠,可谓喜事,但无论按照哪一国的礼节,受礼的人都该起身相拜以示感谢。国王陛下贵为草原天子,不会不知道这个礼节。但是,倘若陛下不愿起身相拜,也并非不可以。一路走来,西域诸国都很羡慕乌孙,同时得到了汉朝的友谊和财宝,他们也在暗暗期待着这个机会。

中郎将说完此话,心中涌起一股绝决之意,要在此处找回去节黥面失却的自尊。亲随甘父在为猎骄靡慢慢翻译。中郎将张骞的思绪一荡而开。殿内飘来一股温暖的香气,嗅闻片刻,中郎将张骞想起曾在大宛闻过它。

乌孙王猎骄靡的思绪围绕着那卷绢帛文书,它小巧地卷成一个圆条,只有一根熏马肠那么粗,但它绝不是一根仅仅满足舌头和胃的熏马肠。猎骄靡一边听着胡人甘父的翻译,一边权衡得失。汉朝使节所说的那些地名,他并不知道都在哪里,也就无法想象这个"泱泱大国"如何之大。但他突然十分向往,向往张骞手中的这卷文书徐徐向他展开,如同展开一场新的命运,他将纵马驰骋于上。末了,他走下王座,在赭红色织花长条地毯的另一端,向张骞手中的文书抚胸一拜。

说说你的来意吧,汉朝人,你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礼。

回到王座之上,乌孙王猎骄靡又恢复了他的骄傲。他座榻旁的两位大臣,一位穿着窄袖左衽束腰上装,一位穿着对襟宽肩长袍,盘腿坐在一块纯白绒毯上,一并审视着张骞。

三年前,汉朝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一万精兵出击匈奴,在河西走廊杀了匈奴的折兰王、卢候王,又大败休奢王,俘获浑邪王子,前后斩首匈奴8000余众。此战匈奴元气大伤,不得不退踞阴山以北。不久,匈奴浑邪王又杀了休奢王,并其所部,一起归降了汉朝。这样一来,原本为匈奴占领的河西就空了下来,而此域祁连山地水草茂美,尤其适宜草原民族的衍息生存。我大汉皇帝经过一番思量,想请乌孙东迁此地,既填补匈奴人留下来的空虚,又能就近与汉结盟,共抗匈奴。吾皇让我告谕昆莫陛下,倘若乌孙愿意东迁,愿嫁汉公主以为妻。

事情果然被奢加猜中,乌孙王猎骄靡没有急着回答:

此事重大,我要与大臣商议之后才能决定。汉朝使团昨晚才到赤谷,这一路走了二百多天,你们一定累极了,先下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就去找奢加大人。

在乌孙王猎骄靡的心里,这位汉朝使节几乎就是一个贸然走近他的陌生人。当他第一眼望见这位陌生人时,一种奇异的心情控制了他,形如两股来自相反方向的力抵在了一起。他虽迫使这位蜚声于西域的汉朝使节涂黑了脸庞,然而却从未在气节上压倒过他。

这一切带给他太多不适。

乌孙王猎骄靡凡事愿将自己与匈奴单于相提并论,而眼前这位突然闯入视野的陌生人,却在一瞬间刺痛了他不可侵犯的傲慢。连续两次,这位汉朝人都带给他同样的感觉。他想:他的话听起来耀武扬威,但如果他的国家足够强大,为什么还要与乌孙结盟?汉朝人想得太简单了。即使他们带来的礼物堆成山,乌孙也不会从伊列谷地移出半步。

......

接下来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中郎将张骞为乌孙王猎骄靡的缄默而苦恼。戈壁荒漠、崇山峻岭里的艰辛都没能使他气馁,为何乌孙王的不语却让他慌乱不已?在反反复复地追问中,他又一次觉察到了自然之清澈与人心之复杂。奢加回避他,每天出入使节毡帐的乌孙侍从更是片言只字也不透露,这一切都被他视为不祥的信号。

乌孙王猎骄靡一连数日不提汉朝使节团的事,舍中大吏奢加不知该拿这近三百人的使团如何如置,毕竟,三百人每日的吃喝都是一笔相当大的开支。

昆莫陛下,您准备怎样发落汉朝使节团?他们每日的吃喝......

乌孙王猎骄靡打断他的话:你传话给那位汉朝使团的指挥官,告诉他,汉朝使团在乌孙停留多长时间都没关系,乌孙人餐桌上享用到的好东西,他们都能够得到。但是有个条件,他们必须给乌孙译官教授他们的语言。

第二天早饭不久,舍中大吏奢加如实转达了乌孙王的意思,张骞陷入长思。

乌孙王猎骄靡的傲慢,令张骞毫无对策。那些在他心里艰难喘息着的希望,又一次被扑灭。

【9】幻影

天明时分,从睡梦中醒来的乌孙王猎骄靡又看见了那团离他而去的白色影子。这个困扰了他大半年的梦境,在汉朝人到来之后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与活跃了。

寝帐内幽暗无光,那位新近被他纳为妃子的年轻美人还在贪婪地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拂过猎骄靡的耳廓,轻轻回荡在四周华丽的毡壁上。猎骄靡揉了一把酸涩的眼睛,确信自己看清了那团影子的形状:那是一个女孩,一个白色的姑娘,可是她的声音却苍老得如同一块千疮百孔的毛毡,她是谁?她想告诉我什么呢?

一连几个黎明,猎骄靡都是在与这个幻影莫棱两可的相遇与告别中度过的,就好像它是特意为在黑夜里陪伴他的,甚至比他身边年轻的妃子更深入,随后却又见光而逝,把他抛给未来变幻莫测的时光。

这个一再现身于梦境的幻影,一天天地在猎骄靡的心中逼真起来,如同一个胎儿在母体中的成长,这既让他感到烦恼,又令他于莫名中生出一种期待。事实上,他已经将这个梦境视为一种征兆,虽然无法辩识这个征兆的吉凶,但他认为,幻影的到来一定与眼下送来使书的汉朝人有关。

为了等候那个梦中的幻影对他开口说话,降下一些关于乌孙未来的启示,猎骄靡迟迟不见张骞。时隔多年,他觉得这团白色的影子是天神又一次向他显灵的迹象,就如同六十年前那个母狼喂养他的传奇,只不过这一次,天神庇护他的方式有些扑朔迷离。

一天上午,吃过早饭,舍中大吏奢加来到了猎骄靡的寝帐。彼时,猎骄靡坐在一块羔羊毯上,斜倚着两个羽绒枕头正在闭目养神,身后跪着那位年轻的王妃,她面带微笑,正要给他梳头。花白的头发缠绕在她丰润的手指上,奢加瞥过一眼,仿佛看到了时间的流逝。

尊敬的昆莫陛下,左、右大将与各部落的头领都在大殿内等着您哪。

猎骄靡慢吞吞睁开眼。奢加迎上他的目光时,发现猎骄靡眼内的光芒突然比昨天黯淡了许多。奢加暗暗吃了一惊,他不敢妄加猜测猎骄靡的所想,但是,凭着他跟随猎骄靡多年的经验,他感到一定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从内部削弱了这位猎骄靡的精神或者力量。

奢加,你都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哦,陛下,看来大家与您的想法一样。

我的想法?我有什么想法?

您曾经说过,乌孙人不可能离开七河流域,天空之下,没有比伊列谷地的水草更好的地方了。

可是,如果中原真得像那个汉朝人所说的那样广大和强盛,乌孙为什么不去握住这只援手呢?

陛下,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去听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和嚼舌头了,你告诉他们,如果谁能想出一个既能拒绝汉朝人的东迁请求,又能与他们结好的办法,我就赏他十个金蛋,外加1000只羊。

唔......陛下,我这就去。

奢加说完话,身体晃了晃,脚步却犹豫着不曾移动。他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猎骄靡,而后低下头,欲言又止。

猎骄靡看出了他的犹疑,缓缓问道:

奢加,难道这让你很为难吗?

不,不,尊贵的陛下,您的眼睛告诉我,有一片阴云遮住了您的心头。

神情淡漠的猎骄靡叹了口气:巫师坎巴格斯无法替我详梦,而那个幻影每天都在我的睡梦里走来走去,它越来越清楚,越来越胆大,有一天竟然在我的梦里笑出了声,声音苍老的像根腐烂的树干。奢加,乌孙国内难道找不到能为我详梦的巫师吗?

陛下,您是知道的,矮子托哈和妖妇堆宁动不动就跑得没有踪影,现在,他们在哪里,大概只有天神知道。倒是我们阿尔班部落最近出了一位奇怪的人物,部族里的人既爱她又害怕她,不过......

不过什么?

她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姑娘,只有11岁。

她叫什么?说说人们为什么害怕她?

我们阿尔班人都叫她白色的多散,她的皮肤像是用奶浸过,她有一双鹅蹼般的大脚,跑起来就像飞,因此看见过她跑的人都会把她误认为成一只就要振翅飞翔的天鹅。她的法力说起来十分神奇,她可以像鱼儿游入水下一样钻进一个人的灵魂。在发现了自己的这种法力,并看过许多人的灵魂后,她说过一句邪恶的话,就是这句话让大家感到了害怕,这句话是:每个人都不是人们看到他的那个样子,如果谁给我最好的奶酷,我就把他仇人的秘密告诉谁。陛下,您知道么,就为了这句话,年幼的小多散才被别人下了毒。但因毒下得不够重,大病一场之后,小多散只是嗓子哑了许多,法力反而更长进了。不过,小多散也从此懂事许多,她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举止一天比一天谨慎,神情一天比一天怪异,我猜她大概已经明白,人的灵魂是不能够像风干一块马肉似地,随意地晾在风中。

......奢加,听你这么说,我梦里的那个幻影倒是十分像她。

奢加大吃一惊,连忙说:陛下,我还没有听说多散去过谁的梦境。

别担心,奢加,我不是要向她问罪。去吧,你亲自去把她接来,如果她真有你所说的那种法力,那么今后,她就是接替坎巴格斯的宫廷巫师,她的亲族都会尽享富贵。

陛下,您知道,她只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万一因为害怕,什么都不能告诉您......

那就赏她五十头羊让她回去。

猎骄靡看出奢加内心的担忧,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

奢加体察到了猎骄靡心中的那份焦灼,但是他搞不懂,他的主子为什么放着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不管,却揪住一个虚幻的梦境喋喋不休。转身走出寝帐的一刻,他在心里责怪自己多嘴了,多散只是个孩子,就算她以翻看人的灵魂为乐,总有一天,也会被王宫里的复杂弄得不耐烦的。

奢加在往阿尔班部落去的路上心神不宁。一个可以通神的巫师,足以证明生出这个巫师的族群是被天神赞许的,而这个部落的荣耀,将会因此更加显赫。虽然这一切是他早就期待过的,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触犯了神灵。如果多散真能为猎骄靡指明天意,那么,天神会以自己的方式,把多散送到猎骄靡的身边。显然,奢加认为自己僭越了的本分,是该被责罚的。

路程不远,奢加带着三个侍卫,第二天中午便来到了阿尔班部落--他的封地之内。比起十几天前前来迎接汉朝使团的时候,牧草已经绿茸茸地连成了片,几匹坐骑感染了春天的气息,欢快地迈开脚步。

抬头远望,已经能够看见零零星星的毡帐,奢加的头顶飞过一群大雁,雁群尖厉的叫声传到耳边,奢加心头不免掠过一阵惊悸。他想,人老了,应该变得迟钝些,漠然些,这样才好平静地去迎接死亡,但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这样多虑和踌躇,仿佛时间在他的晚年突然变得骚动起来。

看来奢加真的是多虑了。他才刚踏入自己的封地,小多散已经在一株独棵树下等他了。

多散依然抱着她的天鹅,依然以一付曾经盯住中郎将张骞的眼神死死注视着奢加,天鹅疲惫地在她怀中睡去,就好像刚刚完成了一次极为艰难的飞行。奢加掩饰住内心的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