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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定都赤谷 (7)

奢加下了马,迎面向多散走了两步,随后又停了下来。只有多散才敢站在独棵树下,因为乌孙人都把独棵树视为树神的显灵,因为阿尔班部落只有多散才是神灵的使者。

多散一言不发地站在树下,她白皙而瘦小的身躯深深笼罩在树荫里,就好像正从黑夜里走来。奢加不禁想起猎骄靡向他提起的那个幻影,在这种时候,他也忍不住要认为,那个幻影说不定真是多散。可是,多散跑到猎骄靡的梦里去做什么呢?那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凡是被多散的眼神牢牢控制,并不由自主与她对视的人,都免不了被她翻看一次灵魂。奢加熟知这一点,所以心中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恐惧。他看着多散,却避开了她的眼睛。奢加想:我的灵魂不仅对多散没有秘密,对世人也没有秘密了,即使多散要拿我寻开心,把我的灵魂像一面麾旗似地拿出来示众,我也不会有什么羞愧,所有的难言之隐,都已经随着我的年龄,在时光中融化了。如果真有什么没能化开的,也好比天山雪峰上的积雪,因为与尘世无碍,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奢加的眼睛把多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红色的头发,赤祼的两臂,巨大的双脚,妖异的眼睛,没有一样不使人相信,她异于旁人的特质乃是天神所赐。这个兼具人、神两种体质的孩子,是不是也有两个灵魂呢?而小多散能不能像潜入别人灵魂一样,进入自己的灵魂呢?

受到多散怀中天鹅的启发,奢加脑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就是一只天鹅,一只被禁锢在人世的天鹅。

奢加的内心完全未受多散牵动,多散也就无法以惯常的方法顺势进入他的灵魂。然而,这并未影响二人之间的交流,反而是,这种交流在一开始便探到了彼此的内心深处。

告诉你的主人,他将会娶到一位年轻的妻子,她的皮肤白如牛乳,她的眼睛黑如黑夜,她的泪水像六月的特克斯河一般清澈。她从东方来。

多散的声音如同深夜里一个漫游症者的足音,缓慢迟疑之余,却又带着偏执,甚至还有些疯狂。

多散,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

可是,昆莫要你给他详梦,如果不去,你的家人就会永远给人当奴隶。

有一天我会去的,是跟那个东方来的姑娘一起去。

我拿什么来让昆莫信服你的话呢?

他已经看到她了。

你是说,是她在他的梦里。

老爷,你看样子要去很远的地方呢。

奢加一时跟不上多散的思路,她没头没脑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活像一个人猛地把他推倒在地。

奢加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又在内心深处仔仔细细查找了一番,有几根虚淡的思绪像是从夜幕般的深处升上来,但是没等靠近,便又覆没了。面对小多散无遮无拦的预见,奢加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他原以为自己是了解自己的。

......哦,多散,我会去哪儿呢?

老爷,你难道看不见自己吗,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呢,跟着那个异乡人。

我和他?我还什么都不了解他呢。

那个异乡人带来了东方人的灵魂,总有一天,乌孙人会和这些东方人像一团毛绳似地缠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多散闭住了嘴,她低下头垂下眼皮,手指反复摩擦着天鹅嘴上的黄色喙基,再也不抬头看一眼奢加,就好像天空之下,只剩下她和她的天鹅。

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才好以一种无知的勇气面对未来。奢加默默站在树荫之外的一片空地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岗。多散所言颖异而含混,奢加由此得以窥见未来庞大的影子,只是,这提早触摸时光的幸运,并未抚平他疑虑重重的内心,反而更让他觉着畏难,仿佛眼睁睁看着一只伸向自己的巨手,却无法抗拒。

想到这里,奢加抬眼再看多散,树下已经没有她的一丝影子。奢加索然无味地回到坐骑身旁,转身之际,他看见自己身后拖着一大片阴影,就好像方才笼罩着多散的树荫瞬间移到了自己的身后。奢加没有吃惊,他知道那是未来的阴影,而且,从此之后,就像他的灵魂,那片阴影也一直要跟着他了。

回到赤谷城,奢加向猎骄靡禀报了一切,但他没有提到多散对自己的预言,一个人把自己的未来告诉别人,就等于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别人,奢加当然不愿意这么做。

一个正午,猎骄靡在他的寝帐听完奢加的讲述,一边用手捻着胡须,一边琢磨多散的话语。那个年轻艳丽的妃子正给猎骄靡按摩膝盖,听到猎骄靡还要再娶一位年轻的妻子,突然警觉地望向猎骄靡。猎骄靡毫无所动地挥挥手,意思是叫她暂退一旁。

奢加,假如真像这位小巫师所说的那样,那么,乌孙是摆脱不掉那些东方人了。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该想一想怎样与这些东方人打交道。自从乌孙西迁到七河流域,我们就几乎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但是这些东方人显然比我们更了解西域,他们不停地向各国派遣使节,我们无法知道,除了获得毛皮与珍宝,除了找到联合对付匈奴的盟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企图。想必你也看到了,这些汉朝使节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他们的嘴巴比密封的酒坛子更要紧实。

尊贵的陛下,依我之见,我们不必过多担心,因为汉地距离乌孙太远了,中间还隔着被匈奴控制的诸多西域邦国,这些东方人不可能就那么轻易地越过茫茫流沙。

好吧。明天我将召见那位汉朝使节,想必他也等着急了。

【10】承受

依然是在那个漾动着魔法的大殿,毡壁海绵一般吸纳着每一个滚动在舌尖的音符,除此之外,大殿内多了一种中郎将张骞所熟悉的气味--丝织品。但它们过于薄弱了,就好像他此刻孤立在大殿内的身形。

十几双眼睛同时投向张骞,掌握大权的乌孙贵人们都来齐了,他们都听说了奢加带回来的预言,有的把它当作瞎扯,有的把它当作梦呓,有的干脆给奢加扣上了蛊惑昆莫的罪名。不仅如此,多数人私下里已经商量好,假如猎骄靡贸然答应汉朝人的什么请求,他们将当场站起来推翻猎骄靡的决定。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从猎骄靡拒绝与他们庭议这件事的态度上已经看出,在汉朝人堆成小山似的礼物前,猎骄靡已经动摇了。

乌孙王猎骄靡拒绝了张骞带来的汉帝国的请求。

昆莫陛下,不管您拒绝东迁的理由是什么,还望您不要把它当作最后的决定。一个好邻居可以帮您看护家园,一个真正的朋友可以在您需要时紧紧握着您的手。如果您担心东迁将要耗废巨资,那么,请您打消这个顾虑。

乌孙王猎骄靡矜持地点点头,似乎张骞此言纯属多余。

慷慨的汉朝人,等你走遍乌孙草原,了解了那些消失在时光中的乌孙先辈,以及日乌孙人曾经经受的灾难,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你。

尊贵的昆莫陛下,这正是我所盼望的。

中郎将张骞依然恂恂有礼。

乌孙王猎骄靡斜了一眼这位汉朝使者,冷漠地闭了嘴,双手抚膝,以初见张骞时的姿态端座在他的宝座上,高耸的王冠令他俨如一只栖息在岩石上草原雕。

猎骄靡的沉默使大帐内的气氛有些紧张,几位乌孙贵人已经在蠢蠢欲动,如果猎骄靡无法一口回绝汉朝使节,他们都想在此刻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

未等这些乌孙贵人轻举妄动,猎骄靡缓缓开了口:汉朝人,柽柳之所以能够存活于沙漠,是因为它的根远比我们看到的枝干更庞大。也许只有沙漠里的大沙鼠才知道柽柳的树根有多深。眼下,我们乌孙人来到七河流域还不到三个生肖年的时间,三个生肖年,对于一个族群的生息,才刚刚迈开了第一步。然而这一步有多困难,只有我们乌孙人自己知道。与那些一到夏天就开出粉色花朵的柽柳丛相比,我们乌孙人的根才刚刚扎进七河流域,倘若依照你的皇帝的建议,乌孙人重新回到祁连山的脚下,这就好比把已经开始成长的柽柳树连根拔起。

可是,昆莫陛下,乌孙人并非和中原人一样居住在城池里,你们不需要花费大量钱财去搭建房屋,你们一年四季随着季节而迁徙,本来就很自由。

你想得太简单了,汉朝人,我们草原民族虽然从不把自己禁锢在一堵堵城墙下,但是,我们和天下所有的民族一样,能够分辩好坏......从祁连山下来到七河流域,从冥泽之畔来到伊列河之岸,每一个忠心的乌孙人都曾经跪下来感谢过天神的赐予。没有比这里更好的牧场了,我们的牲畜吃了天山脚下的饲草,三个春天就多了一倍......并非我们乌孙人不想念自己的故土,只是,那个家园会带给我们许多悲伤的回忆。还有,一年之中,乌孙人虽然随季节而迁徙,但我们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胡乱放牧,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牧区,为了让每个部落都有足够的饲草以供生存,我们必须小心划分每个牧区,让每一个牧人都在自己的草场上放牧,这就好比你们汉人需要住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和吃饭。草场面积轻微的一个变动,就能引来多个部族的纷争,更何况整个儿的搬迁一个国家。

猎骄靡背靠椅垫双手交握,坐在他的宝座上徐徐说来。等到确信自己以无可辩驳的理由驳倒了张骞之后,先前紧蹙的眉头几近平整了。一旁等着反对猎骄靡的乌孙贵人此时都轻松了许多,不少人都紧紧盯着张骞,脸上全是洋洋得意的神色。

张骞迎着猎骄靡的目光望过去,突然明白自己这些天里的不安是为什么了,猎骄靡的拒绝已经先于他的声音抵达了他的内心,并且让他没有更多争辩的理由。

尊贵的昆莫,如果这是您的最后答复,那么,我将如实禀报给我的主上。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此次我大汉朝派谴使节出访西域,除了请求乌孙东迁故土之外,还想结好更多西域邦国。而一路走来,我们的驼马体力已有不支,所以,敬请昆莫允准汉朝使团能在乌孙休养一段时间。

放心吧,汉朝人,你们的马匹可以在王都附近的草场吃草,谁都不得阻拦,同时,我也允许你和你的手下四处看看我们的牧场。不过,我要怎样才能了解你的国家呢?

回禀昆莫陛下,我们大汉朝有个习惯,凡是谴使来访的邦国,不论国大国小,我们都会专门派遣一支行队,护送这些邦国的使节回国,并送上我主赐予的礼品。昆莫如果想了解大汉,不如待我启程时同样派出一个使团,随我一起回到长安。这样一来,两国之间既能加强了解,又可从此建交结好。

唔,你们还要在乌孙呆些日子,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如同帐外缓缓升起的气温,此时,将张骞的内心,又于艰难中生出一缕希望,穹帐内光线幽暗,张骞借着仆从退出的一瞬,瞥到一线明亮的天空。

回到毡帐,张骞独自闷坐了好一阵子,亲随甘父给他端来热马奶,他不动一口,任由热气一点点地挥散而尽。 事实上张骞此时有些搞不懂自己的心情,按理说他该感到沮丧,却不知为什么,肺腑间反而荡动着一缕轻风,在暗暗地吹拂他、催促他。

张骞不得不走出毡帐,仿佛那缕风执意要带着他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