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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定都赤谷 (5)

太子一事,最好以家事的方式来解决,如果上升为国事,乌孙可就不安宁了。复国不到四十年的乌孙,羽翼怎么说都还不曾丰满,这种由内部生发的裂痕,如果任由其发展,会比一具青春的身体滋长得更快,所导致的毁灭也更可怕。沙热是整个阿尔班部落的最高首领,旗下的精兵强将素来和睦,亦是猎骄靡的嫡系心腹,此番重任,唯有他能够稳稳接住。

沙热与阿尔江不负猎骄靡所望。他们连夜出发,往东北而行,一个黄昏,终于在伊列河谷的昭苏草原迎上了怒气冲天的大禄。沙热的二千精兵迅速围住大禄的营帐,骑士们的刀刃在寒风中轻轻呜咽。沙热本人端着一只盛有清水的陶罐进到大禄帐内。两年未见,沙热和阿尔江的胡子白了许多,而大禄正值壮年的身体,则更具一位将士的威武,双目炯亮,胡髭浓密。

阿尔江上前拥抱了大禄,二人互相亲吻了对方的面颊。想当年,为练就一副好眼力,他带着大禄在月光下苦练刀法,直到他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拨刀的一瞬,大禄也就学成出师了。

大禄看见沙热端着一只陶罐,以为里面装着马奶,就说:沙热大人,你的马奶难道比我的好喝吗?

尊贵的王子,这不是马奶,是伊列河的河水。说罢,沙热又从腰间取下一只羊毛编织袋,里面用麻布包着一块冰。取出冰,沙热把冰放进罐中。

别耍花样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大禄有些不耐烦。

王子陛下,这水是伊列河的水,冰是伊列河的冰,等到冰一融化,您就分不清谁是冰谁是水了。伟大的乌孙昆莫猎骄靡让我告诉您,乌孙国是这只坛子,他是这坛子里的清水,而此刻,他正等着您和诸位王子融化在这坛清水里。

问题是,端着这只坛子的手已经倾斜了,坛子里的水不得不往外流。

谁的手都有抖动的时候。王子陛下,您能够一个时辰之内端着这只坛子丝毫不动吗?

大禄沉思不语,此时,无论智略还是兵力,他都已处劣势。但是,就此认输或无功而返却非他的性格。稍停,大禄吐口:父王至少要给我们兄弟一个解释。岑娶,那毛头小子,依我看和他父亲没什么两样。

昆莫陛下为您准备了盛宴,他正有要事与您商议。

两天后,大禄随沙热抵达都城赤谷,他本人的怒气像一块在水中渐渐融化的冰,而他的一千精兵,则变成了一只只温顺的羔羊,安静地等候在赤谷城外。

乌孙王猎骄靡已在一天前得到了这个消息,他的内心喜忧参半,喜是因为大禄收束了他的怒气,忧则缘于担心在他之后,谁还能安抚大禄的骄狂?距离赤谷愈近,他们二人愈能感受到由对方传递而来的压力。一番深思熟虑,猎骄靡已经决定做出妥协,而大禄,则尽可能做了最坏打算,并对几名亲信暗授机议。

乌孙王猎骄靡坐在宫殿正中央的宝座上,目光严峻,尽管已经决定做出妥协,但他认为仍有必要让大禄为自己的所为感到畏惧。圆形宫殿里只有父子二人,连一粒飞舞的尘埃都被赶了出去。一位是立于风中的残烛,一位是肋下生风的才壮。大禄跪拜起身的一瞬,乌孙王猎骄靡感到自己好像秋天的树叶,被风吹落一地。据守候在宫殿门外的沙热翕侯所讲,那一天,乌孙王猎骄靡一生从未讲话如此动情的话,以至于当他和仆人们走进去时,乌孙王猎骄靡花白的胡须已经白得像雪,而听完这番话的大禄,带着一脸羞惭之色回到了营帐。

乌孙王猎骄靡面不改色将乌孙国划成了三等分,猎骄靡、岑娶、大禄各占其一,那情形如同猎骄靡拿着刀在自己身上划口子,但是作为猎骄靡往自己身上划口子的代价,就得大禄来承担了--永生不得与岑娶争夺皇位。对于大禄而言,这算得上是一个划算的交易,三人分疆而制,他也算得上是个王了,权势凌驾于丞相、大将和诸位翕侯之上。但回到自己在乌孙东境的牙帐,他却无端生了一场重病,病痛袭来之时,如同一把上下窜动的刀子,恣意划割着他的身体,以至于疼痛消减之时,他眼冒金星不敢看自己的身体,以为自己遍身是血只剩一幅骨架。

这场险些要了大禄一命的大病褪去之后,大禄彻底醒悟,在江山与父爱之间,父王猎骄靡只可能给他江山。这无疑是一次惨痛的醒悟,导致了大禄再也无法挽救的心灰意冷。

【8】太阳

在最后一个小山岗上,汉朝使节团望见了远处迤俪在一片红色山谷中的赤谷城。

天高地远,风突然在这一刻停止了。

事实上,这只是中郎将张骞的一时错觉。风没有停,风速也丝毫没变,风仍然像上个春天的此时一样,由南而北吹拂着这片中亚草原。停止的只是中郎将张骞对周围事物的察觉,他的全部感官,此刻都用在了对赤谷城的眺望上。

上百顶帐篷由内而外组成了一个太阳的形状。乌孙人对太阳的认知似乎比汉朝人更为朴素和虔敬,他们直接用太阳及其光芒组成了一个王都。内部是五个顺次展开的同心圆,同心圆之外,八组条状方阵呈放射型展开。中郎将张骞为此想到了一本名为《易》的中原古籍,他吓了一跳,以为乌孙人也造了如此玄奥的阴阳之说,再一细看,就发现内部存在着差异。显然,赤谷城只是简单地模仿太阳及其光芒的形状,其间并无中原古籍《易》中所演示的六十四卦象。但仅仅是这些,也足够令他惊异了。赤谷城犹如太阳在大地上的倒影,只是,没有哪一个影子比它更真实。

奢加大人,请告诉我,"乌孙"是什么意思?

被太阳聚集在一起的草原骑士。

中郎将张骞注意到,赤谷城的中心,也即五个同心圆的核心,是一顶又高又大的赭红色毡帐。不用说,那儿是乌孙王的宫殿了。

奢加似乎等不及下一个问题的来到,已经滔滔不绝说起来:

乌孙有两个王都,一个是赤谷,另一个在伊列河谷的特克斯河岸。特克斯河的河水有五种颜色,所以,乌孙夏宫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也有五种颜色,但是永远不会随河水而飘走。乌孙昆莫猎骄靡会在那儿度过夏秋两季。 赤谷城为什么会像是太阳在大地上的倒影,这缘于乌孙人对太阳的信赖。阳光源源流入赤谷,栖居在这座城里的乌孙人都认为能在这个倒影中得到保护。自建成以来,赤谷城从未晃动过,每一年,它的同心圆都会像伊塞克湖水的涟漪一般,悄然向外扩散。有八条通道从八个方向走近同心圆,这指的是乌孙国内那些著名的部落,阿尔班、杜拉特、素宛、羌其格勒、伊斯特、克普恰克,他们从四面八方走来,汲取同心圆给予他们的热量,继而如同太阳的光芒,将热量传布于整个乌孙草原。每一条通道都有别于其它方向,这就好像每个乌孙部落都有不同于他人的标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境。汉朝使节团从东方而来,所以,伟大的乌孙昆莫准许你们从东门进入赤谷,但是,你们只能在天黑之后进入赤谷城,因为你们的队伍过于漫长,无论在白天的任何时候进城,你们的影子都会扰乱赤谷城平静的阳光。

当晚日落之后,在黑暗中行走的汉朝使节团犹如一条河流,徐徐汇入太阳在草原上的倒影--赤谷城。守在入城过道两旁的乌孙骑士看不清这些汉朝使节的脸,但他们身上的丝绸衣服在火把的映照下,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光芒。以至于有些不明其就的乌孙骑士误以为这些来自东方的使者,因为靠近东方从而汲取了更多阳光,能够像星辰一样闪光发亮。

翌日上午,汉朝使节团好似大山一般的财物堆砌在第五个同心圆与第四个同心圆之间的一片空地上,张骞与诸位副使坐在一间洁白的毡帐里,等候乌孙王猎骄靡接见。乘此间隙,张骞顺着敞开的房门,看清了赤谷城五个同心圆的内部结构。原来,组成同心圆的每个毡帐之间,都有五根两人高的木制栅栏作为连接,每根栅栏的顶部,都插着一根裹着沾着油脂的火把。张骞想:如果不用匈奴的火箭来攻,怎么看,这座城池都是坚固的。

门前响起一阵脚步声,舍中大吏奢加快步走来。

中郎将张骞高冠袍服早已准备停当,脚步声一响,他的亲随甘父就把节杖递给了他。那根青竹节杖约有五尺之长,上系三翎旄羽,张骞把它拿在手里的一刻,突觉自己所握并非一根竹杖,而是他的人生或者命运,但是,无论从重量,亦或外形来看,这根竹杖都不足以代表他的一生。张骞没有固执地追究下去,人生的种种变故早已使他参悟了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感,事物之间的秘密联系,并不能为肉眼凡胎的人轻易窥见。

张骞持节走出毡帐,随身带了两名副使。等候在门外的奢加见到张骞走出,刚想转身起步,一向面目温和的他忽因那根节杖变了脸色:远方的客人,你手里那根系着牛毛的长棍,不知有何用?

噢,这是符节,汉朝凡谴使出使别国,都以此作为凭证和信物。

它很像一件武器。

说罢,奢加向身旁一位侍从私语几句,待从立即疾步走向王宫。

张骞实未料到,一根竹杖在他眼里,是其人生的暗指,而到了乌孙一位官员的眼里,却变成了一根具有攻击性的武器。其间的落差,一时让他无言以对。稍倾,他回过神来。

都尉大人,以竹杖喻气节,人怀而有之,既是我们汉朝的礼仪,又是我们的传统,它与武器丝毫没有联系。

中郎将,你可知道,乌孙也有个传统,那就是从不持马鞭、绳子或者刀进入主人的房间。难道你们汉朝人会同意别国的使节,拿着这些既不礼貌也不安全的东西面见你们的皇帝?

都尉大人,我们不远万里携厚礼而来,诚心结好乌孙,如果......

中郎将话未说完,方才离开的侍从匆匆赶来,又在奢加耳畔低语一番。

听罢,奢加高声说道:远方的客人,乌孙昆莫猎骄靡吩咐下来,汉朝使节须去节黥面方可入宫。

春风煦然,阳光明媚,更加映照出中郎将张骞的满脸愧怍,此刻,他的内心比一个流浪汉的蓬发还要麻乱。之前,他只是将思虑放在一些更重大的问题上,不曾料到会在这样一个细节上遇到阻碍。如果按照乌孙风习,禁止把有攻击性的器械带入王廷倒也说得过去,但是黥面就带有侮辱性了,汉律里,那些受贬责的罪人才被处以黥刑。

已经没有办法改变眼前的处境。去节黥面,对乌孙王莫猎骄靡而言,成了一个考验汉朝使节的诱饵。中郎将张骞决定吞下这个诱饵,好似吞下一枚人生的苦果。他很清楚,汉朝皇帝的龙心,更介意的是乌孙东迁,而非他被涂黑的面庞。

中郎将把节杖交还亲随甘父后,立即有人端来一小撮烟逅。他自己动手,用三根指头沾了烟灰,分别抹在额头与脸颊处。看到中郎将张骞动手黥面,两位副使有些不知所措。张骞倒是愈发镇静,他告诉两位副使,他一个人去会见乌孙国王就够了,丢一张脸面,总比丢三张脸面好受些。

随着几个带刀的国王待卫,将张骞手执汉朝皇帝的礼单,与亲随甘父往王宫走去。

沿着一条毛毡铺就的通道,他们由第五个同心圆来到了最后一个同心圆。每一个同心圆的入口,都一里一外把守着四位蓝眼赤须的乌孙骑士。

青草和牛粪的气息混在一起,毛毡和阳光的气息混在一起,酸奶和皮革的气息混在一起,被混和的气味再一次混和在一起,而后又被风吹开,继续进行再一次的重新混和。往王宫走去的路越来越寂静,因为这种寂静,张骞的鼻子变得异常灵敏,他的鼻翕鱼腮般轻轻扇动,每动一下,一股混合的气息就被他分离开来,像梳子梳理头发,犹如眼睛看到七色。他尤其喜欢其中的一些气味,比如毛毡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厚实而温暖,他觉得这是一种令死人都能微笑的气味。

这一刻,与其说这位汉朝使节置身于一座圆形城堡,不如说他徜徉在一片新鲜的气流中,他辩认每一股气流的方式跟野兽寻找猎物的方式没什么两样,乌孙与汉,便如此这般地,经过他张大的鼻孔,在气味上区别开来。

这同样也与用眼睛审视一个事物没什么两样。在第二个同心圆的大门前,一个乌孙守卫的眼睛吸引了他,因为过于清澈,中郎将张骞看过去,一眼就望见了倒映在这双蓝色眼眸中自己的黑色面庞,如同一粒污点,随日月永恒。只是,中郎将张骞已经不再为此哀叹,转念之间,他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长着蓝色眼睛的乌孙人,与生就一付黑眼珠的中原汉人,确实以两种方式打量世界,那么,哪一双眼睛能把事物看得更深,又把世界看得更远呢?这一想法使他于莫名中增添了若许信心。

乌孙王猎骄靡在他的王宫接见了汉朝使团的指挥官张骞。

王宫内铺着厚厚的地毯,四围挂满壁毡,张骞踏入王宫之后,感到自己进到了一个有魔法的房间。他的双脚不再有踩在大地上的感觉,地毯不知铺了多少层,已经取消了他的脚对泥土的记忆;他的声音不再具有弹性,连飘出的一星呼吸,都在瞬息间渗进了挂着毛毡的墙壁,那厚厚的毡墙仿佛是用声音做的,所以,它不顾一切汲取着各种声息以使自身坚密。

乌孙王猎骄靡傲慢地坐在他的宝座上,脚下垫着银鼠皮,银鼠皮下,一张赭红色织花长条地毯如同一座桥梁,一直延伸到张骞脚下。

猎骄靡带着他镶满金泊的尖顶王冠,双手抚膝打量眼前这位赫赫有名的汉朝使节。见到张骞被涂黑的面庞,他沉郁的脸色稍稍缓解了一些。这去节黥面的礼数,乃猎骄靡向匈奴所学,为的是使这位曾经过乌孙而不入的汉朝使节不再小觑他。

在匈奴王廷长大的猎骄靡不会忘记,汉朝人从他们的第一位皇帝刘邦开始,就与匈奴以和亲方式求得和平。像熟知自己的欲念,猎骄靡熟悉匈奴王接见汉朝使节的礼数。匈奴王是为了羞辱汉朝,但猎骄靡这样做,却是因为内心那些不可或缺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