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乌孙
8174700000005

第5章 定都赤谷 (4)

这一次,乌孙王猎骄靡彻彻底底把自己的心交给了黑美人。孤身独处时,猎骄靡也思忖过自己对黑美人的迷恋,以及因为迷恋所表现出的脆弱。但是,他原谅了自己,并任由自己继续沉沦。因为,人之一生,只有这种彻头彻尾、无怨无悔的放纵,才能使自己卸下一切负重,成为一个赤祼祼的人。

在诸多美人中,猎骄靡唯有在黑美人这里才体会到了一种赤祼祼的轻逸。或许是一国之君的担子太重,他常常生出对轻逸的渴望,譬如:匈奴、王位、草场纠纷、部落仇恨、上苍旨意、自己的情欲与病患,如果这些都从他的心中退出该有多好。黑美人的目光使他脱下自己的衣衫,赤条条躺在时间的汪洋里,如同一个婴儿躺在夏天的草地上;黑美人的目光又使他褪掉内心所有忧惧,好似一个婴儿笑吟吟站在了屠刀前。

从迷上黑美人的一刻起,乌孙王猎骄靡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欢愉。黑美人如同一颗凝聚着热量的宝石,漫无边际的时光环绕她、索要她,她的热量因此迟早是要散光的。猎骄靡从她日益涣散的目光中捕捉到了这个未来,便于日日夜夜里感受到了一种紧迫,仿佛与黑美人每一次的欢愉,都是最后的决别。

黑美人果然没能逃出乌孙王猎骄靡对她的预见。立下太子的第三年,她涣散的目光便越飘越远,越飘越远,直到她无法再看清眼前的儿子,以及那个给了她真心的乌孙国王。弥留之际,黑美人躺在那张垫着厚厚的水獭皮的松木床上,望着眼前的一片混沌,以为自己看到了国王,她说:

我心爱的昆莫陛下,您的脸为什么如此灰暗?

黑美人的临终遗言虽然未提儿子,但她的死却加剧了猎骄靡对太子的爱。如同一场欢梦,猎骄靡还不愿就此早早结束。他继续让自己顺着那条沉沦的曲线滑下去,就好像横下心来要看看,这沉沦的底部在哪里。

过于浓烈的爱反而会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力。黑美人如此,太子也是如此。两年前,太子患上一种不治之症。一个初冬的黄昏,正在塔尔巴台山狩猎的太子好端端地,突然一歪头从马上载了下来。

众人在惊慌中扶起太子,发现他的脸已经完全变了形,眼睑可怕地下垂,一只眼睛就要斜出眼眶,嘴角汩汩流着口水,四肢像根被扯断的绳子一样耷拉在地上。

日夜兼程,太子被迅速送回赤谷城。医师玛曼也慌了手脚,行医一生,他不曾见过这种怪病。太子像个被抽掉筋骨的人,软塌塌趴在床上,不管他使出多大力气,他的一对蓝眼珠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同时转动,更不要说语言了,他的舌头连咽口马奶都很困难。

医师玛曼赶快向住在巴尔喀什湖边的一位巫医请教,这才得到一个极为模糊的解释:痿症。但是痿症从何而来,怎么医治,都是无从知晓的。冥思苦想,医师玛曼不知该如何用药,只好派了几个助手,整日为太子推拿按摩,再辅之以鲜浓的羊肉汤。冶疗有了一些效果,一段时间过去,太子几乎可以同时转动自己的眼珠,可是他的舌头还是不怎么听他的使唤,那些音节在他的嘴里,全变成了煮得过烂的羊肉,成了肉渣子。

只在清晨,太子的口齿才能变得清楚些,于是,在这个时间里,他才有机会向旁人表达他的痛苦。与此同时,他也不忘诅咒,他诅咒那些靠近他的仆人,甚至连医师和巫师也不放过,他骂他们和邪鬼做了交易,因为嫉妒,偷走了他身体中的力量,因此,他要一个个处死他们。但是,太子仅仅是有气无力地诅咒一会儿,因为稍一用力,整个人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了床塌上。

有一次,太子诅咒旁人的时候,乌孙王猎骄靡站在毡帐里的一扇珠帘后听了很久,他觉得太子所骂很有道理:一定是谁偷走了太子身体的力量。太子就要肩负起整个乌孙国的重量,难道有谁不愿让太子承担这个重任?

乌孙王猎骄靡自己得不出答案,就请来几位心腹大臣,以及乌孙国最为著名的医师和巫师,请他们各抒已见,当庭辩论。大家谁也不敢乱说,因为从一个没救的太子嘴里吐出来的谵妄之语,大家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最终,乌孙王猎骄靡更信任细眼巫师坎巴格斯的话。坎巴格斯说:尊贵的昆莫陛下,只有亡人的灵魂护佑着我们,活人才能平安。但是有时候,亡人的魂魄会被一阵风带走,这样一来,依赖他的活人就会因为得不到保护而受罪。想必是太子母亲的魂魄一时远离开了太子,太子身体里的力量才跟着她一起失了踪。

那么,你就替太子招回黑美人的魂魄。

陛下,这还得问问黑美人愿不愿意回来。

乌孙王猎骄靡眼睛射出一道寒光,盯着细眼巫师坎巴格斯看了好久,终于一字一顿地问出一句话:你告诉我,黑美人有什么原因会不愿意回来?

细眼巫师坎巴格斯稳稳接住了乌孙王那束冷冰冰的目光,不紧不慢说:伟大的昆莫,你是知道的,并非每个魂魄都能够承受人世的重量,倘若黑美人自认不具备这种能力......。

乌孙王猎骄靡斩断坎巴格斯的话,气息沉重地说:看在你曾为我释除许多困惑的功劳上,我原谅你说出如此无情的话。请记住,乌孙国的上空,除了黑美人,还游荡着乌孙先祖的灵魂,他们都默默抚助着乌孙的未来。你,受人尊敬的巫师坎巴格斯,快去向先祖和天神求助,请他们把属于太子的力量还给他!

在乌孙王经常召唤的几个巫师里,细眼巫师坎巴格斯确为一个非同凡响的人。早年他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白马,时而流浪草原,时而隐居山林。长期的游历与独处使他的心灵愈发幽深、大脑愈发敏锐。他从不像那些别有所图的巫师,信誓旦旦说自己带回了上苍的意志。相反,他总是想起自己无法与上苍对话的时刻。上苍有时那么清晰地告诉他事物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又拒绝向他吐露一丝消息。这使他得以更深邃地思考上苍与人的关系。他精通星象,因此给乌孙王猎骄靡指过他所属的星宿,并结合他的手相,给乌孙国的未来号过脉;他医道不浅,曾用白桦树叶和白鲜皮治好了许多穷人的风湿病;他还是个歌手,在伊塞克湖旁的毡帐里唱起伊列河谷的传说。

关于太子身患痿症一事,细眼巫师坎巴格斯曾与医师玛曼秘密交谈过,二人都觉太子将不久于人世,关键是要让乌孙国王猎骄靡接受这个事实。他常伴君侧,自然看得出猎骄靡因为年老而发生的变化--从一个致力于复国和独立的年轻勇士,到一位常常怔忡独坐,并默默叹息的老人。也就为此而担忧:一个老人的伤感和固执可能会导致一场无法预料的变故。因此,当猎骄靡以庭议这种方式来挽救太子性命之时,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引导猎骄靡放弃希望,接受现实。

显然,坎巴格斯的苦心没能奏效,乌孙王猎骄靡要他用头顶的上苍和先祖来拯救太子。所以,明知不可为的他,只好不可为而为之了。

一次豪华的祈福仪式在乌孙太子的帐幕前举行。九匹白马是此次祈福仪式的牺牲,它们美得令人心痛,黑蓬蓬的睫毛一律向下垂落,仿佛不愿人们看见它们忧伤的眼睛。细眼巫师坎巴格斯头戴一顶天鹅羽毛做成的帽子,脖子上系满各色布条,左手持一手杖,缓缓登上铺着花毡毯的松木祭台。乌孙王默默坐在一旁,那双已经黯淡下去的双眸死死盯着坎巴格斯的一举一动。

这次祈福,坎巴格斯做得十分宁静,他要细细聆听上苍传递给他的每一个微弱的信息。此外,一片宁静有助于他的思索,找到一个使国王猎骄靡能够接受的方式。

乌孙王猎骄靡等得有些焦急了。这个时节,冬阳已经给不了人们多少温暖了,即使在正午,北风也刀子似地割着人的脸。谁都看到了,坎巴格斯那顶用天鹅羽毛做成的帽子在风中跳舞,为此,坎巴格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些小天使跳得越欢,上苍就离我越近。

等到一阵激烈的旋舞结束之后,风渐渐小了,坎巴格斯走下祭台,朝着乌孙王猎骄靡抚胸一躬,而后说:昆莫陛下,天神传来消息,太子正有话要对您说。

乌孙王猎骄靡没想等了很久,坎巴格斯只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一时愣住不动,仿佛还在期待坎巴格斯的下文。坎巴格斯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猎骄靡这才醒过神来,满腹疑惑走进太子帐幕。

和乌孙王猎骄靡的宫殿一样,太子的帐幕也是一个八个栅栏的双层毡房,华丽而舒适。事情也怪,平常此时太子会痛苦不堪,因为据他在每天清晨描述,每到中午,就有人拿着一根吸管抵着他的四肢,吸血似地抽走他的力量,所以,他要求每天中午来到之前,仆人们必须拿绳子绑住他的四肢,就像给一个口袋封口,要把手指及脚趾紧紧捆住,以防他所剩无几的力量从此漏出。可是今天他说不用,他突然十分迫切地想见到父亲。

正在此时,父王猎骄靡已经走进了他的床榻。

仆人在太子身下垫了三个硕大的羽绒枕头,好让他离父亲更近些。猎骄靡看着太子已经完全变形的脸,心如刀割。

孩子,你有话要对父王说吗?

是的,父王。您来的正好。太子感到自己的舌头、双颊像被风撕碎的云絮,他每说一个字,口水便像小溪一般流出一道。

孩子,别着急,慢慢说。

父王,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我不能让那个害我的人阴谋得逞。我死后,请立我的儿子岑娶为太子,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请你看在母亲的情份上,答应我。

乌孙王猎骄靡当然知道太子所指为何人,那是猎骄靡的另一个儿子--大禄,但是无凭无据,他不能仅凭太子的怀疑就定大禄的罪。那大禄,确是猎骄靡诸多王子中最勇武的一个,他也确知,大禄曾经嘲笑太子毫无胆略,当着众人之面,骂他是躲在父亲翅膀下永远飞不上天空的胆小鬼。

垂死的太子确实给猎骄靡出了一道难题。乌孙国王位继承有两条规矩, 一为长子继承制,二为兄终弟及制。而今,倘若太子真得一命呜呼,按照兄终弟及制,新太子是应在其他王子中挑选。但是哀伤和怜悯已经超越了国家的法度。猎骄靡的眼泪随着太子的口水一起流淌不息,没有一会儿,他的一脸浓须都被湿透了。

【7】愤怒

乌孙王猎骄靡答应了太子的要求,并且没和任何人商议,第二天便诏告乌孙上下,新太子为他的长孙岑娶。看到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太子很快含笑于九泉。但是,他一拍屁股离开了人世,却给他的父王和儿子留下一堆麻烦。

太子的葬礼一结束,大禄便联合其余诸位王子,名为讨伐不合法制的新太子,实则向乌孙王猎骄靡兴师问罪。

大禄从小跟着乌孙国最高明的武士练习刀箭,身材魁梧,骁勇顽强,从来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对于这位王子,猎骄靡虽然十分欣赏,但同时又为他的冒进而感到不安。现在,事情恰好应验了他的担忧。得知立岑娶为太子的消息后,戍守乌孙东境的大禄气愤至极。猎骄靡爱乌及乌的偏心,以及违反祖制的做法,将大禄之前的骄傲之心,激化成了叛逆之心。

只是,有一点需要确认,彼时大禄虽然怒不可遏,但并无篡位之心,他只是想让父亲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也是一种挑战父权的方式,在猎骄靡的十几个王子里,唯有大禄敢这么做。于是,大禄扔下戍守边境的任务,纠集诸位兄弟,带着一千人马,连夜向赤谷城出发。

大禄的怒火风一样吹到了乌孙王猎骄靡的脸上,这让他清醒许多。一个国王也不是可以随所欲为的,他的言行会像季风,既能将大地吹成绵绵碧野,也能把草原变成荒野戈壁。猎骄靡有所醒悟,立太子的行为确实有些草率了,因为,不仅仅是大禄,宫中亦有大臣也在私下表示不满。

一场因为爱和哀伤引起的干戈看来是在所难免了。这使得猎骄靡在拿出对策前暗暗思忖着自己的所为:情感的力量到底有多大,竟能左右自己做出一项影响乌孙未来的政治决定?彼时,他可是真的什么都不顾了,只想安慰濒死的儿子。然而王位是什么东西?其上承载的一切,情感能占几分?

帐外北风呼啸,猎骄靡听来听去都似大禄的怒火。事实上,猎骄靡早有判断,大禄是一个难得的将军,但未必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把大禄放在东境上,直接让大禄面对乌孙最可怕的对手--匈奴,就等于把乌孙的安危存亡交在了大禄手中。也许是因为大禄深知自己的重要性,才如此骄狂,敢向父亲兴师问罪。

大禄的怒火反像一盆冷水,浇醒了猎骄靡一时被哀伤泡软的神经。

恢复理智的猎骄靡重又变得坚定。他叫来阿尔班部落的沙热翕侯、阿尔江勇士,这些都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是可以把最私密的重任交付于之的。

沙热,大禄带着其他王子,正在往赤谷而来的路上。探子说,他们还带了兵。看来,新太子的事,很让他不快。

昆莫陛下,大禄幼时随阿尔江勇士学过刀术,不如先让阿尔江勇士前去消消他的火气?

沙热翕侯立刻明白了乌孙王的意图。

阿尔江一个人恐怕压不住大禄,你与他一起去,带上二千人马。见了大禄就告诉他,我在赤谷等他,有要事要向他交待,但是他的一千人马不能靠近赤谷城。

沙热和阿尔江深知乌孙王猎骄靡所想。三人在猎骄靡深帐之内的交流犹如三条秘密汇聚的河流,刹时不分你我。此事倘若交于他人来办,势必会给大禄戴上一顶篡位谋反的帽子,乌孙国内那些亲近匈奴的贵族,早就想拨掉这个眼中钉了。猎骄靡当然不愿大禄落入此等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