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一直下了楼,坐上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才恍惚道:去绿岛园。
没想到清早就这么拥挤,出租车像一头胆怯的狼,猛地向前窜一下,又停下来,仿佛被它所进攻的目标吓住了。雾气很重,能见度极差,从车窗望出去,只能朦胧地望见还在沉睡的高楼。一种奇异的陌生感,把我变成一个匆匆过客,让我再次体会到漂泊的滋味。
对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我从来就没有熟悉过。
频繁地堵车,使久经考验的司机也烦了。他嘴上叼着一支烟,瘦若枯骨的双手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这个司机实在太干枯了,脑袋像一颗鸡蛋,脖子细长,穿着黑色大氅,晃眼一看,他的身体就像一把插入黑色刀鞘的剑。
车过半程,我们没搭过一句腔,这时候,他说话了:
"中国人,至少还该死一半!"
这一出声,我才听出她是个女人!
我转过头去,认真地看她的脸。她的脸上生着挤挤挨挨的雀斑,烟头的红光一照,那些雀斑不胜高温的熏烤,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像被捞出水面的蝌蚪。
作为司机,真不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先生这么早去绿岛园?"
"随便走走呗,"我干涩地回答。
前面的车身动了一下,她胸有成竹,依然把双手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果然,前面的车身仅仅晃动一下,就刹住了。
"你不是警察吧?"
我把眼光投向别处说:"你看我像吗?"
"文质彬彬的,不像。可是你这么早去干什么?"
我极不耐烦。宇庙这么大,就没有我生存的空间?不管我干什么,都要受到别人的盘问?
"你也是警察吗?"我嘲讽地问。
她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笑声呼出的热气把挡风玻璃糊弄得一片朦胧,同时招惹来更多干冷的空气。
"先生你真会开玩笑。"她猛地收住笑声,对我说,"昨天夜里绿岛园发生了一起凶杀案知道吗?"
"凶杀案?"
"五死一伤。伤者住在东城医院里,看来也无救了。"
"为什么?"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当真是警察了。据说是两个蒙面人干的,死伤者都是里面的工作人员。"
"杀工作人员干什么?抢钱还是仇杀?"
"或许什么也不为!"司机断然道,"有些人杀人什么也不为,只想尝尝杀人的滋味,就这么简单!"
远处传来隆隆的车声,路通了,我却立即掏出钱来,零钱也不要她找,就下了车。
外面冷得多,我打了一个激灵,站在灰蒙蒙的冷风里,觉得格外无聊。
步行很长一段路,我上了立交桥。只要到了上午十点来钟,立交桥上就成为买卖宠物的场所,现在时间尚早,桥上没一个人,经过环卫工人凌晨的清扫,也显得很干净。雾已散去许多,我扶住桥栏向下望去,长长短短的车身从桥肚里生出来,滑稽地向前奔跑,仿佛某个神秘之手摆弄的道具。如果从上面跳下去,会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想法刚一产生,就对我形成动人的诱惑。
桥栏很高,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一只腿跷上去。冰冷,冰得我浑身发汗。我第一次发现冷和烫原来会给人同一种感觉。
我四处瞅了瞅,没有人注意我,觉得很落寞,也很无趣,就把腿放了下来。
往哪里去呢?
一时间,我真的是无家可归。
从天桥的另一面走下去,我本想到一家小食店喝碗豆浆,吃一两根油条,犹豫还没结束,却又上了一辆出租车。
"芸豆街。"我说。
司机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当芸豆街前门那个半圆石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冒出一身冷汗。
再往前走上三百米,就是我父亲的住处。
我为什么想到来这里?
"几号门?"司机问。
"算了,"我说,"去八块石公墓。"
司机看我一眼,不高兴地问道:"不去芸豆街了?"
"八块石公墓!"我生硬地重复道。
司机掉转车头,向公墓方向驶去。
公墓里空无一人,只有雪白的碑石林立着,像大地上长出的一块块活着的伤疤。不,它们已经死去,跟它们的主人一起,变成了一个个被淡忘的记忆。
我来到母亲的墓碑前。母亲的墓碑可怜得就像她的人生。
我刚坐下来,就看见墓碑上清清楚楚地流下一滴眼泪!
这是母亲的眼泪!
我也是很久没到这里来了,母亲不知道有多寂寞。
我在母亲坟前坐了个把小时,离去了。前脚迈出公墓,我就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失落,何以如此,我并不想追究。我只是想,如果不是因为死前的恐惧,许多人都愿意躺在公墓里。
回到家,陶花早已在餐桌上摆好了饭菜,正等着。
"喊草菁吧,"我说。
"她出去了,"陶花说,接着补充道,"就我们两人。"
草菁此时出门,对我而言是新鲜事,我不相信地去书房扭门。
果不出我所料,她把书房门反锁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
"午饭也不回来吃?"
"是这么说的。"
我更加疑虑,脑子里又蹦出肖也许那个可恶的名字。
坐下之后,陶花突然说:
"你昨晚上做了一件傻事。"
我把一口饭刚刚刨进嘴里,筷子放在唇边,盯住她道:"你怎么......"
"是我把草菁喊起来的。"
我大吃一惊,怒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陶花毫无惧色,眉毛一扬,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我不想第二个女人被你害得太惨!"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二个女人?
"陶花,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真不明白......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我很快由茫然转化为愤怒,大叫道:"是不是我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我到你家,毕竟也有两年多时间了,"陶花一边拈着碟子里的菜一边这样说。
"可是,"我像一只被猎人吊在树枝上的公猴,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两个女人?"
"除了草菁,还有一个,这你是知道的。"
我逼近她,歇斯底里地吼道:"那另一个,难道是你吗?"
"不要来这一套!"陶花凛然地看着我,"不要来这一套......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不清楚!我一开始就钻入了一个圈套!"
陶花冷笑道:"哼,这与我毫不相干。"
"这一切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我来你家毕竟有两年多了。"
"可是你没有权利知道!"
"作为主人,你可以跟我谈权利;作为男人,你没有权利跟女人谈权利。"
这个娼妇,这个小婊子!
"滚!"我猛一掌劈在桌上,碗碟悉数掉落于地。
"我可以滚,但是要等草菁回来之后。当年是她作主收下我的。"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拖进了我的卧室。
我实在是需要破坏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当我脱下她的外套,她幽幽地说:
"你其实跟你父亲没什么两样。"
我的后脑像被人猛击一棒,停止了动作。
陶花的嘴角绽开一朵凄然的苦笑,"我并不珍惜自己的贞操,你如果......就来吧。"
我像一具木偶,纹丝不动。
"再不来,我就穿上了。"说罢,她懒洋洋地穿上了外套。之后,她出去了。
我坐在床上,双手抱住头,恐惧感阵阵袭来:她怎么说我跟父亲没有什么两样?她怎么了解我的父亲?
梦境,我的全部生活就是一个梦境!
"菜凉了,"陶花在外面喊。
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把头发理了理,走了出去......
我上班之前半小时,草菁回来了。她没有说她上哪里去了,我也不问。
15
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话:"让那些只赢得了女人的婚约,而没有赢得女人们心中最热烈感情的男人们发抖吧!"当时很有感触,因为我认为自己既赢得了草菁的婚约,也赢得了她心中最热烈的感情,我为作者质朴得有些天真的呐喊而感动;现在想来,那位作家只不过是一个矫情的女权主义者。他太自负,太相信自己作为男人的魅力,不懂得男人再有修长灵活的手指,有时候也不可能弹奏出一个春天。
我不再关心草菁的生活,但我注意《商报》和《都市报》上肖也许的专栏文章。实话说,写得很漂亮,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作者的本意是在摧毁着某种东西,却以"建立"的面目出现,其文字简约而不枯索,含蓄而不失丰润,稳沉而不乏机巧,从而给人一种埋伏起来的力量。我觉得这不可能出自草菁的手笔。但是我不想深究,我读肖也许,纯粹是工作的需要。
我愿意这样沉下去,沉到深潭里,直到再也感应不到外界的声音和色彩为止。因此,我呆在办公室的时间更长了,许多时候,上午十点左右就去编辑部,一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家。中餐和晚餐,都买盒饭对付。
为此,总编表扬了我,号召报社同仁学习我的敬业精神。
以前,外界有人跟我联系,一般都知道在下午两点之后才打电话到报社,现在,他们知道了我生活的新规律,跟踪而至,上午就要接到十数个甚至数十个电话。如此一来,就迫使我不得不提前上班了。
报社最安静的时候是中午,那时候几乎没有人打电话来。
可这个电话恰恰是中午打来的,我正买回来一份盒饭,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吃着,电话突然响了。
我并不想接听,我估计是草菁或陶花打来的。自从我不回家吃午饭,我和草菁就很难见上一面。有天晚上十一点过,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草菁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出人意料地坐到我身边,柔声问道:"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这是女人在向我投降,女人在向你投降的时候,更大的危机就会接踵而至,这是我的经验。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工作去吧,不然你今天的任务又完不成了。"她站起来走了,背影像被猎人击毙了同伴的孤鹤。
电话响过几声,断了线,接着又响起来。
我把木筷往盒子里一插,拿起听筒,没好气地说:"喂?"
"华强先生在吗?"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带着尖厉的沙嗄。
"我是华强,什么事请讲。"
"哦,华强先生你好,我是沙小羊的同学。沙小羊你知道吗?"
过了足足十秒钟,我才有气无力地回答:"知道。"
"沙小羊向你问好。"
"哦,谢谢。"
"你有没有什么话带给她?"
"没......没有。你在哪里?"
"我就在离你报社不到两百米的宾馆里。"
"哦......是这样......来出差吗?"
"是的,出差。"
我想礼节性地邀请他来报社坐坐,可我不愿意见到与小羊有关的任何人。我之所以能够回归到宁静的内心,除了不过问草菁的任何事情,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已经忘记了小羊。
谁知那男人主动问道:"不欢迎我到你报社聊聊吗?"
"对不起,"我说,我的心里产生一种强大的抵触情绪,"我马上要外出采访,恐怕三两天回不来。"
他笑了几声说,我可是找了你好几天,刚才不经意间拿起昨天的晚报,才发现你的名字呢。
"哦......实在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出发,以后欢迎你来玩。"
说出最后一句,让我自己恶心。我没有"以后",我跟与小羊有关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以后"。
"那太遗憾了,"他说,紧接着追问道,"不给小羊带句话吗?"
"没什么带的,谢谢你,"我生硬的说。
电话挂断了。
我再也无心吃饭。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从他的第一句话就判断出他的州城口音?为什么他问是否知道沙小羊的时候,我要说知道?如果我说根本就不认识沙小羊这个人,他就会认为华强只不过是同名同姓。
我把盒饭扔进了厕所的垃圾桶,开足水笼头,把凉水大捧大捧地泼到脸上。离开这家报社吗?我闭上眼睛,一边洗脸一边这样想着。可是,这家报社待我不薄,我在此工作感到舒心......离开这里,能往哪里去呢?我已不再年轻,早已不再年轻。一想起又要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就让我胆颤心惊。
可是我几乎别无选择,小羊就像一直追杀着我的忘命徒,我要逃脱她,只有换一个单位,一个不为人知的单位。
我也想到另一个方案,就是从明天开始,我就在报上使用一个笔名,事先通知同事,如果有个叫沙小羊的女人打电话来,就说我从报社辞了职,去向不明。但这是办不到的,这不是向全报社召示我行为的不检吗?再说,大家都很忙,谁有耐心去过问对方的名字?即使问了,小羊一次失败,二次失败,她就会变得聪明起来,说她是一个作者,要找华强编辑谈点事,他们就不可能不找我接电话。
我是在劫难逃了。
要想继续过无风无浪的日子,只有辞职。
"明天吧,"我对自己说,"明天就办。"
这么定下来之后,我觉得轻松了许多。
可我突然又想到打电话来的那个家伙,他为什么一再强调是否给小羊带话?这当中到底蕴含什么深意?
一个古怪的念头把我刺了一下:小羊出事了?也就是说......她自杀了?或者杀死了她的丈夫?
我陡地站起来,走出报社,搭一辆出租车,向市图书馆冲去。
报刊管理员是我一个熟人的妻子,她碗也不洗,下来为我开了过刊室的门。
我把州城出的四种主要报纸找了出来,时间从我离开州城那天直到上个星期,如果真是发生了那样的事,这些对杀人放火异常关注的媒体绝对是有消息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