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到我家有两站路程,十点钟,大部分公交车都收了,平时我是坐出租车回去,车费也可以报销,可今晚我却想独自走走。时令虽是暮秋,干燥寒冷的空气已经浸入了这座城市的肌体,但街道上还是有许多游夜者,大多是身体紧紧相偎的男女,他们相互取暖,同时把生动传达给脚下的土地。我钻进了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里,集中着从郊外赶来卖菜的农人,他们从晚上十点钟就聚集到这里,占据着各自的摊位,一直等到凌晨三四点钟,才有菜贩子前来收购。五点半过后,这里的交易全部结束,经清洁工人一扫,又是一条干净空阔的巷道,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我慢悠悠地从他们摊位前穿过。有些农人在昏黄的灯光下玩扑克牌,有的在闲聊,有的已经钻进临时搭起的铺位上睡着了。我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汗味,闻到了疏菜特有的清香。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让我感动得直想流泪。
我不能不想起自己的身世。一个大学教授的儿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宁静地享受过知识的沐浴,几乎与属于我的那个阶层没有任何的往来,我所亲近的,是田野的寂寞,流浪的悲苦,和农人的辛酸。我看着他们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棕红的脸膛,感到异常亲切。
走完那条巷道,我觉得内心被一种东西胀满了,什么时候开了家门,换了拖鞋,走进客厅,也迷迷糊糊。
"华哥,你到哪里去了嘛!"
陶花就从卧室里钻出来,很不满意地质问我。
她骂我是自私的男人,我没有驳她,没有赶走她,反而对她更加尊重了,因而,她像得了理似的,越发的没有规矩起来,对我说话,总是以这种主人的口吻。
"你管得着吗?"我毫不客气地说。
她被噎住了,半天不言语。
见她这样,我语气平和下来,问道:"发生什么事吗,那么急急慌慌的?"
"菁姐病了。"
"哦,"我说,"弄药了吗?"
"弄过了。"
"好,"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推开了草菁的卧室。
她平卧在床上,均匀地呼吸着,安祥得像个天使。
我坐到她枕头边,为她掖了掖被,然后走出来,轻轻把门闭上。
陶花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虽然屋子里并不冷,可她穿着睡衣裤,又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脸蛋冻得发紫。
"你怎么不进屋去?"
她对我的关切报之以微笑。
她的笑实在是美,嘴唇合拢,水波一样,徐徐悠悠向两边漾开,却决不荡出去,圆润光洁的两腮,因为嘴唇的移动改变着形状,脸颊与嘴唇的连结处,有两个迷人的窝儿。
有一时刻,我产生了去吻她的强烈冲动。
当然,这冲动只能停留在欲望的层面,我健康的理智不会让欲望轻易抬头。特别是想起我父亲在我母亲死后跟保姆结婚的事情,就感到恶心。
"去睡吧,"我又说,我尽量控制着不让喉咙发出颤音。
"你知道吗,"她小声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草菁的卧室。
可是,她突然改变了说话的方向,问道:"她怎样了?"
"睡着了。"
她抿了抿飞扬到眼前的头发,盯住我的眼睛说:"她糊涂了很长时间,像做梦一样,一个劲地喊你。"
"喊我?"
陶花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病怎么起的?"
"我也不知道,我听见她书房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觉得不对劲,后来又听见她大声喊你,我知道你没回来,才冲了进去,好在她没反锁门。她倒在地上,人事不醒。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拖到床上。她又喊你的名字,像遇到了生命危险一样。我打电话找医生来为她打了针,她才安静了。"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那次翻车造成的阴影。"
"都过这么久了。"
"有些事情,过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反映出来。"
陶花又盯住我看,她的眼神总是让我感到怪异。
"睡去吧,"我说,"我看她不会有事了。"
"那我去睡了?"
"睡吧睡吧,我看着她就行了。"
陶花进屋去了。
我坐在客厅里,点上一支烟,才突然想起没问陶花医生怎么说的,猛地站起来,走到陶花的门边,见门闭得紧紧的,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迟疑片刻,又怏怏地退了回来。
抽完那支烟,我又走进草菁的卧室。
她的睡姿一点也没有变,连呼吸的节奏也没有变。
我打开床头灯,凑近了认认真真地看她的脸。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本来如此,她的脸瘦削了。浅棕色的汗毛,在我微微的呼吸中轻轻摇曳。这是我的妻子,她在生病的时候喊着我的名字。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我跟她形同路人,她在我的心里,只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
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使我鼻子发痒。
我从立柜里取出一床棉被,在草菁旁边躺下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腿上,虽隔着被子,可凭我敏锐的手感,发现她的腿也瘦削了不少。
跟草菁,我的妻子,有多少个日子没有过肌肤之亲了?我实在回忆不起来,仿佛有半年,又像是一年甚至两年。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法,就是看看她的乳房。她的乳房会不会像我在州城初见小羊看到的那样?
我轻悄悄地打开她的被子。
陶花只是把她外面的衣服脱去了,没给她换睡衣。这为我提供了方便。她里面穿着一件有十多个纽扣的圆领棉衫,我一颗一颗地自下而上为她解开,到胸部处,我感到很紧张,深吸两口气,才继续动作。
她的乳房一点也没有变,瓷膏一样雪白,饱满,有着细腻的质感。
草菁什么动静也没有。
当我把纽扣为她扣上之后,不禁想:小羊怎么会变成那样?
睡在妻子身边,却想起小羊,这是极不道德的,何况妻子正生着病呢。我知道这一点,可就是抑制不住。想着想着,我的头脑里又变换了形象。她既不是草菁,也不是小羊,似曾相识,又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她是谁?
我静下心来,非要把这个人挖出来不可。
当她脸颊和嘴唇连结处的那两个窝儿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竟是陶花!
我大吃一惊,暗骂自己卑鄙下流。
正这时,客厅里有响动。一定是陶花起来上厕所了。
这套房里,有三个卫生间,草菁的卧室和书房各占一个,还有一个公共卫生间。我想象着陶花穿过客厅的样子,想象着她蹲在马桶上的形象。
"不行,不能这样,"我对自己说。
我把下流的念头强行驱赶出去,可是,欲望却无法驱赶。得不到肉体的安慰,我必须找一个替代品。
一个想法猛地蹦了出来,使我激动得手心冒汗,鼻翼也张大了。
我偷偷摸摸地爬起来,看了一眼草菁。她保持固有的姿势,睡得十分香甜。她好像一生下来就是这么睡着的。我走出去,将门闭上了,推开了草菁书房的门。
自我跟草菁结婚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进她书房,当我把那扇包得很沉厚的栗色木门关上之后,我的背上冒出森森寒气。
这是一个有三十平米大小的屋子,卫生间蜗居一角,一面墙全被书架占满了,另一面墙上,贴满了那些或重或轻或长或短的名字,电脑桌就放在那面墙的角落里。
我站在书架前,拉开一扇门,顿时打开了一个尘封的怪异世界,各种纸质跟陈旧的空气搅和之后形成的特殊霉味,呛得我直想打喷嚏。我用手掩着嘴鼻,适应了好一阵,才敢抬头。
我突然想把所有的书都翻一遍。妻子的整个内心世界都藏在这些缺乏阳光的书本里,我只有把这些书看完,才能真正与她靠近。
书架上至少置放着几千册书,我就是抽出来,连书名也不看就放进去,怕也要一整夜的功夫,全部翻一遍显然是不可能的。我闭上眼睛,伸手去摸。我想,运气或许会帮助我,闭上眼睛摸出的书,说不定恰好是打开妻子隐秘生活的钥匙。
我摸出的书名叫《吕蓓卡》。
扉页上,有这样一段内容简介:
"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颇富神秘色彩的女性形象,此人于小说开始时即已死去,除在倒叙段落中被间接提到外,从未在书中出现,但却时时处处音容宛在,并能通过其忠仆、情夫等继续控制曼陀丽庄园直至最后将这个庄园烧毁。"
我想到了肖也许写的那部小说,不敢再看下去,把书放回原处,将玻璃门关上了。
怎么会是这样?这到底在向我预示着什么?
我很想退出去,躲到自己的卧室里,蒙头大睡,因为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神经衰弱了,脑子里像有一块毛铁在一个劲地摩擦,又像有一只苍迈的老鼠在我的头骨上固执地磨牙。只有安全的卧室和它带给我的睡眠才能帮助我。
然而,当我看到用红绸搭起来的电脑时,剧烈的激动使我颤栗起来。
我只要打开电脑,就可以看到草菁在写些什么......说不定,我还可以了解她更多的秘密,比如,她跟肖也许......
我向墙角走去。
走到近前,我却不敢去掀开那块红绸,在我眼前,仿佛一冢坟墓,只要把红绸掀开,埋在里面的枯骨就会直立起来。
然而,我不能犹豫,这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早就有了察看妻子隐秘世界的心思,有好几天的上午,妻子熟睡的时候,我都想溜进书房里来。可是,我觉得陶花在监视我,我只要往书房的方向望一眼,她的眼神就显得很怪;整个上午,如果我不外出,陶花决不上街买菜。
现在,她们都睡去了。我看了看表,正是两点半钟,是睡眠最为深沉的时候,虽然草菁平时还活跃在电脑前,可今天她病了,--还犹豫什么呢!
我猛地掀开了红绸。
淡蓝的显示屏,像一只四四方方的大眼,瞪着我。
我在庞大的转椅上坐下来,启动电脑。
电脑吱吱吱地响几声,进入正常的运作程序。
桌面显示出来了,我双击文件夹,电脑痛苦地运行一阵之后,显示出一个矩形框,提示我输入密码。
我简直忘记了密码这回事!
恋爱之初,草菁对我说,她总是为自己的文件设置密码,为防人破解,她基本上一个月一换。当时,我还取笑她,说她像克格勃,她却很认真,说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极其脆弱,每时每刻都可能遭受别人的侵犯。
我试着输入她的名字,又输入我的名字,最后输入陶花的名字,都告失败。
电脑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记事本,我快速地翻着。记事本上,全是我根本看不懂的词组或短语,前后一点也不连贯,像是随意涂抹上去的。
我输入记事本上的几个词组,依然失败。
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我脱去了外套。
当手臂从袖子里滑落的一瞬,我突然想起,草菁曾说过,她习惯用最近一段时间的总体天气情况、去过的地方或者发生的大事作为密码。
我激动得双手发颤,确定这一个月主要是晴天之后,在键盘上敲出:
"晴。"
--"密码错误。"
"阳光。"
--"密码错误。"
我又想,这一个月来,草菁去过什么地方?噢,她跟陶花一起去过绿岛园!我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觉得自己就要成功了。
"绿岛园。"
--"密码错误。"
"网球。"
--"密码错误。"
我几乎绝望了,正这时,三个字猛地蹦入我的脑子:肖也许!
最近,我不是跟草菁要肖也许的文章吗?
一定是它了!我狂热的心跳和内在的安宁告诉了我这一点。
所有的秘密就会徐徐向我展开了。
我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变得从容些,之后,我提起双手,向键盘击去。
刚刚敲出一个"肖"字,我就感到头顶上传过来一股热辣辣的气流。
我猛然一惊,向门口望过去。
门大开着!
我张开嘴,喊叫声在一阵恐怖的阴风之中喑哑在我的肚腹里。
我慢慢地仰起头。
就在我的头顶,露出一张被散乱的头发遮没半边的惨白的脸!
14
"华强,你好......"草菁说。
我从转椅上站起来,不知道该怎样应付眼前的局面。
草菁外面套了一件高领翻毛大衣,使她的脸看上去更加阴冷可怕。
"你这么早就起床了?"我终于嗫嚅着问道。
"还没到我睡觉的时间,"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昨晚你病了,"我说,"病得很重,我看护着你。"
草菁嘲讽地笑了一下说:"那我该谢谢你了,不玩了?"
她指了指电脑。
一个刺目的"肖"字,炸弹一样陈放在密码框里。
"不玩了......"我尽量使自己显得胸怀磊落,"你不是要工作了吗?"
她抿着嘴唇,显然在思考。在她的话还没出口的时候,我溜了出去,把书房门闭上了。
我在门口站立了很长时间。我觉得窝囊,又感到恐惧,同时也不甘心。我知道再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了,书房的钥匙只有一把,只要草菁随时将其反锁,我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疲惫,异常的疲惫。我正准备向卧室走去,听到书房里传出扔东西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草菁压抑的、愤怒的叫嚷。
她再也不会信任我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陶花还没起床,我就已经洗漱完毕。整个上午我没事可做,这是让我痛苦的,我想去报社,可是,记者们大多还奔波在一线,那些自由撰稿人送来的稿件,花不了多久就会处理完毕,去这么早没有必要。
但我不能像僵尸一样就这么呆着。陶花起床之后,我对她说,我上午要出去处理一点事情......话一出口,我心里憋得难受。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她只是我请的保姆,我去哪里,不去哪里,她有什么权利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