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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成林个子不高,在四川人里面也只能勉强算得上中等身材,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胸骨方方正正,特别突出,这是冬天,不大能看出来,要是热天,你会觉得他在衣服里面藏了一口倒扣着的箱子。他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从没有人见他慢步过,只要出动,必是大步流星,他的腿短,但每一步都跨到极致,即便像费远钟这样将近一米八的高个儿跟他同行,也不停地提醒他:"走那么快干啥?是去捡金银财宝还是抢银行?"他回过头笑笑,等你跟上去,肩还没跟他并上,他又把你甩开了。对他来说,"疲惫"这个词是可以从字典里抹掉的。但他又不愿意陪老婆逛街,因为他的每一步都有目标,都有正经事情做;他知道女人逛街总是没完没了,见商店就进,也不管买不买东西,这太耽误时间了。他老婆朱莹刚从长丰煤矿调到锦华中学来的时候,希望丈夫陪自己去街上转转,张成林无奈地同意了,但出门之前,他都要拿张白纸画地图,两人走哪些街道,街道上有些什么商店,哪个商店进,哪个不进,他都标得明明白白。这么画了几次地图,朱莹就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画地图是张成林的强项,他本来就是地理教师出身。他教书时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平手在黑板上画一个地球。他画得真好!手臂一挥,标准的椭圆就出来了,起始点的交合分毫不差。学生们听他上第一节课,觉得神奇得不得了,对他充满了景仰,不过没过多久,学生就不再景仰他,因为他每堂课都如此:走上讲台,脚还没站稳,就迅速画出一个地球。地球画好,开始讲课,他却讲不清楚,一堂课搅来搅去的。他教了将近两年,学生实在忍受不了,就给校领导反映,要炒他。在锦华中学这样的重点校,被学生炒是相当危险的,每个月末,学生都会领到一张对教师的考评表,谁连续几次落了尾,谁就可能由教好班调整到教差班,或者由教高三降格到教高二、高一乃至初中部去,更有甚者可能丢饭碗。这样的事,锦华中学发生过,别的许多重点中学都发生过。
张成林确实被调整了,他由普通教师调整成了领导!没有任何人看出他有跳跃的姿势,他却猛不丁就跳到了教务主任的位置上!此前教务主任是徐威,他去之后,徐威就当了政教主任,老政教主任顶替了退休的工会主席。在学校里,教务主任比政教主任重要得多。
每次见到张成林,费远钟心里都会挽一个疙瘩。就在任命张成林作教务主任之前一个星期,又搞过一次学生评教,有大半学生都把张成林跟费远钟比,话说得相当刻薄:"张老师连费老师一根脚趾拇也比不上!"意见收上来后,当时的陈校长亲自主持全校教师讨论,陈校长把学生的那句话在讨论会上念了出来,念过后敲了敲桌子,吸了口气,骂了句脏话:"龟儿子,你看你看,都被学生说成这样了,多不成体统!"要是别的教师,恨不得没有脸才好,因为脸没处搁,而张成林却脸不红心不跳,认真地做笔记(作为普通教师,需要他记的实在不多,但每次开会,他都要记好几大篇纸),散会后,很多人都祝贺费远钟得了表扬--陈校长把学生的话当众念出来,本身就是表扬--费远钟神情严肃地阻拦人家,其实心里像长了一大片甘蔗林。
谁知道,没过多久,张成林就当上教务主任了。
费远钟至今也没想过要混个什么官,别的人在仕途上谁沉谁浮,也与他没有关系,只是张成林当上教务主任的时机,对他造成了伤害。他觉得,学校在那时候提拔张成林,是对他费远钟的嘲讽。
其实他和张成林之间,早就有了芥蒂。费远钟十三年前调来锦华中学,张成林比他晚来五年。张成林是单身前来的,暂时没房住,就睡在教学楼顶层的一间储藏室,里面堆满了拖把、扫帚、撮箕、纸箱等物,好不容易腾出一个空间,搭了张地铺,本以为上面干燥,没蚊虫,结果蚊虫直蒙脸,晚上点三盘蚊香,还是吓不退嗜血的大军,早上起来,凡露了天的地方都冒出红点子。关键是没法自己弄饭。陈校长倒是允许他使用电炉,工会主席还把自己家一个买来后就没用过的电炉送给了他,但张成林从没把那东西从盒子里取出来过,他端着一口可用作洗脸盆的大碗,去食堂跟学生一块儿排队。开初大家以为他是懒,后来才发现他不是懒,他是没时间。
一个普通教师,又不拖家带口,时间哪会就这么不够用?既然时间那么紧,又何必跟学生一块儿排队?你是教师,插列到前面去打点饭,还是有这个权利的,可是他不,学生拉他也拉不前去。"这是规矩,"他说,"做啥都得有个规矩,要不然就乱套了,事情就没法整了。"(他最喜欢用的一个字,就是"整"。)有天吃中午饭的时候,费远钟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菜可以再炒,再煮饭就比较麻烦,于是费远钟端着钵去学生食堂打饭,出来的时候,看见张成林捧着那口大碗站在食堂外的银杏树下吃,他说:"张老师,去我家里喝口酒吧。"从那以后,费远钟叫张成林去吃过好多次饭。楚梅也很欢迎他,吃饭时不停地给张成林夹菜。楚梅是个特别好客的人,虽然家里用度紧张,再添双筷子,也不至于把人吃穷。受人以桃,报人以李,这也应该是规矩吧,但张成林好像不这么看,费远钟叫他吃了那么多饭,喝了那么多酒,他却从没有回请过,连装样子的话也没提过。来而无往,让费远钟觉得张成林这人很没意思。
不过这一点费远钟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张成林"没有时间",可有一件事却让费远钟对他产生了隐怨:为把楚梅调到学校,费远钟找陈校长之前,给当上教务主任的张成林商量过,他觉得,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坐到一张饭桌上去,何况是家里的饭桌,因此他跟张成林商量的时候,用的是很体己很知心的口气,希望张成林能在校长面前敲敲边鼓,张成林听后,劝他:"这事呀,你真还别急,你把这学校上下左右都看一遍,哪个岗位不是人满为患?都挤得透不过气来了,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了。"可后来,张成林自己的老婆调到学校来了,顺顺当当就安排进了实验室,他怎么就不怕自己老婆被挤得憋死了?费远钟只好直接去找校长,但次次都碰钉子。要不是他自己发奋,最终以成绩说话教了高三年级,楚梅现在也还在外面打工。
对张成林本人,费远钟倒没有什么不服气,他也承认张成林是个能干人,当上教务主任这几年,特别是去年,张成林为学校做出的贡献,徐威干不出来,他费远钟更干不出来。其他学校的教务主任,虽然也干着掐尖儿的事,但难有张成林干得漂亮。他不仅干得漂亮,还无所畏惧。去年,冉校长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后,对张成林说:"这么搞下去,我们树敌就多了,连德门中学都得罪了。"对此,张成林是这样回答的:"同行之间,谁也不可能成为谁的朋友。你不去动他,他就把你当朋友吗?不会的,你不动他,你就是肉,他就是狼。退一步说,就算他把你当朋友,那又怎么样呢?他的教室被学生挤暴的时候,会把学生支到你学校来吗?他用箩筐装钱的时候,会分一点给你吗?不会的,他一边吃着大鱼大肉,一边说:'锦华中学真可怜!'"有了张成林这席话,冉校长放心了。事实证明张成林是对的。那之后,冉校长去市里开会,其他学校的校长都来给他敬酒,祝贺他。没有任何人提到自己的尖儿被掐掉的事。
倒是张成林本人出去开会的时候,外校的教务主任对他说过很难听的话,德门中学的教务主任洪强说:"听说老张是个最讲规矩的人,可是,屁都不放一个就把人家地里的尖儿掐了,这算啥呢?我们可不可以学张主任的德性,认为你家里的人都是我家里的呢?"洪强有五十岁上下,脸黑得像经年累月被风吹日晒的渔民,说话温吞吞的,可每句话软绵绵的外衣里面,包着的全是鹅卵石。
要遇上别人,早就沉不住气了,但张成林只是把胸脯挺得更高了些,大度地挥挥手:"各为其主,这照样是规矩。"
张成林上高三来,把朱敬阳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只不过透露的信息更具体,说汶水县中学一个尖子生已经被泡桐县中学掐掉了!
教师们还在吐舌头,张成林又补充了一段让大家更为吃惊的话:
"现在,有人专门在其他学校养线人,请几顿饭局,给一点钱财,让他们把本校尖子生的秘密泄露出去。我提醒大家,如果有人找到你们名下,你们要能抵制诱惑,千万不能干那事,那是吃里扒外的事,干不得!现在所谓的线人,其实就是过去通常说的奸细吧,大家想想,如果有人叫你们奸细,那会是个什么感觉?虽然我很相信大家,但我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有人不听招呼,学校将严惩不怠!"
从张成林的口气听来,汶水县中学那个尖子生就是被奸细出卖的。
教师们面面相觑。锦华中学以前也丢过好几个尖子生,那几个尖子生分别被清辉中学和仁贵中学挖走了,但过后都查出了原因,是清辉中学和仁贵中学的校领导认识锦华中学这几个尖子生的家长,以高额奖金和一系列优惠政策相许,家长就把孩子带走了......
见教师们不言声,张成林说:"该我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钱丽立即站起来,说张主任,你划定的那些尖子生,我班上为什么那么少?
张成林挥挥手:"那还算不了数!我们这学期结束不是还要进行分班考试吗,到那时候才能见分晓。我现在只是把重点中的重点圈出来,提醒大家要对这些学生特别注意。"
说罢,张成林没管钱丽,凑到了费远钟面前,悄声问:"老费,郑胜怎样?"
张成林喜欢说悄悄话,即便是那些公共话题,根本不值得当悄悄话来说的,他也会凑到别人的耳朵边去,往往是别人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时候,他一大步就跨到身边,把人吓一跳。
费远钟说:"我已经找郑胜谈过话了,至少这几堂课他再没犯过毛病。"
张成林点了点头,很神秘地说:"好,非常好。但几堂课还看不出来,至少要观察个十天半月。要说宝,郑胜才是一块真正的宝。锦华中学只有他才有可能去冲击省市状元。我为什么在那个圆圈里面加一点?就因为他是一块宝,而这块宝现在已不那么干净了。"说到这里,他拿起费远钟办公桌上的蘸水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个圈(那个圈也画得像地球),又在圈里面加了一点,刚把那一点加上,又用指肚轻轻抹去了,他把指肚亮给费远钟看,然后说:"老费,你要干的,就是这个。"
费远钟说我知道。费远钟说冉校长已跟我谈过了。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样说话不妥当。他是否能带火箭班,虽然是冉校长最后作决定,但起关键作用的,是张成林。
要是别人会计较,但张成林不会,他兴奋起来,以更小的声音说:"现在我才意识到,郑胜这两个月的古怪表现,帮了我一个大忙,要不然,谁也说不清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坐到德门中学的教室里去了。洪强那个人我知道的,很不好对付。--但同时,我们又不能让郑胜古怪到底,否则真像德门中学认为的那样,不仅是一个废物,还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
尽管郑胜给费远钟带来了很多麻烦,可把他当成废物,当成老鼠屎,费远钟心里却相当难受。直到现在,他打心眼里还是喜欢这个学生。
他再一次说了大话:"张主任你放心,郑胜并没有那么糟糕。你等着,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给你回话。"
张成林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耳孔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这一届把状元整到我们学校来!只要郑胜......"他又拍了拍费远钟的肩膀,"什么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