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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张成林刚刚得到的消息,两个月前,德门中学就在想办法把郑胜"掐"过去!
教师们一片哗然:"这么快就下手?"
朱敬阳说:"那还不是!"听他那口气,好像这消息是他首先得到的。"后来,德门中学之所以没动,是因为他们听说郑胜变了,害怕把他弄过去后,不仅接收了一个废物,还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张主任的意思是,现在的情况比以前更加复杂,大家保护尖子生的工作,不是从下学期开始,而是从现在就开始!张主任吩咐,千万不要把学生的家庭信息透露出去,谁透露了谁负责;其次就是要多关心尖子生,个别尖子生有些怪脾气,喜欢跟老师抬杠,但他们毕竟是孩子,做教师的,要谅解,要谦让,决不能像孙志刚那样跟他们发生冲突。"
这后一点,不需要交代教师们也知道。在许多学校,从某种角度说,尖子生的权利比教师大。每到高三,尖子生们就前所未有地知道了自己的重要性,领导和老师看他们的眼神,跟他们说话的口气,在处理同学间纠纷时对他们百分之百的偏心,学生食堂专门为他们开辟的"尖子生通道",都让他们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珠光宝气,也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特权。即便尖子生有明显不尊重教师的行为,教师也只能忍着,否则他们就威胁要跑到其他学校去。上前年,化学教师孙志刚有天上课时让学生做习题,某个尖子生却偏偏不做,而是大摇大摆地拿出一张商场发的广告宣传单看,孙志刚多次提醒他收起来,他却示威一样越举越高,孙志刚忍无可忍,一把将广告单抓过去,撕成了碎片。
这下可不得了,那尖子生直接去了校长室,对当时的陈校长说:我不要孙志刚教化学!孙志刚的化学教得相当不错的,陈校长很器重他,怎么能说换就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后,陈校长亲自去劝慰那个学生,说孙老师那样做,对你也是一片苦心,但学生不依不饶,说再不换,我就去德门中学!陈校长见他态度强硬,心里也窝气呀,想我堂堂一校之长,倒要听你一个学生娃的指挥了!但他没有办法,因为这个尖子生成绩十分突出,他将为学校带来巨大的效益,陈校长不能意气用事,他是校长,要为学校几百口人的生计考虑。于是,他又去动员孙志刚给那学生道歉。--如果那学生不去威胁陈校长,孙志刚会主动去给他道歉的,一个尖子生对学校的厉害关系,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现在,他梗着脖子,坚决不道歉,他还对陈校长说:"你干脆把我开除算了!"陈校长怒火中烧。这其中一多半的怒火,是烧向那个学生的,但最终的后果,却完全由孙志刚来承担了。他当然没有开除孙志刚,但依照那学生的要求,把孙志刚换掉了;不仅如此,还把孙志刚由高中教师贬成了初中教师。陈校长为什么把事情做得这么狠,过后很多人都感到匪夷所思。
说到孙志刚,教师们将心比心,多多少少都有些伤感。孙志刚本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长相俊朗,谈吐幽默,春秋两季穿上风衣的时候,看上去特别的飘逸;他还喜欢打篮球,寒暑假期间,天刚亮他就东一个西一个的打电话去,让大家立即起床,去篮球场上集合。自从被贬到初中部,他就少言寡语,风衣也不大穿,高中部教师很难得看到他,篮球场上更是见不到他的人影。
朱敬阳接着说:"张主任帮我们拟了一份必须严加保护的尖子生名单,大家传阅一下。"
名单上,凡是有希望考上一流高校的学生,张成林都用红笔在名字下面画了个圈。文科系列,费远钟班上的圈最多,其次是莫凡宗和钱丽班上,莫凡宗班上的何超、钱丽班上的张永亮,都是可以跟胡昌杰等人匹敌的尖子生。费远钟发现,郑胜的名字下面也画了圈,而且在圈里打了个圆点。为什么打这一点,张成林大概没来得及告诉朱敬阳,因此朱敬阳没有解释。
开完了会,各个教师认认真真地把办公桌检查了,主要是看花名册是否锁进了抽屉,随后各自回家。周世强跑得最快,那时候,他家里一定拥挤不堪,那么多学生吃饭,只有老婆一个人,收钱补钱,打饭打菜,根本就忙不过来。费远钟并不急,今天的教学楼大厅该楚梅值班,遇到楚梅值班的时候,中午就给儿子费小含五块钱,让他在自己学校吃一顿;小含在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读小学五年级。只要儿子不在家,饭菜就很好解决了,通常都是费远钟去食堂里打两份,先给妻子送一份到教学楼来,然后再端着自己的那一份回家去吃。费远钟不愿意在教学楼大厅跟妻子一道吃饭,因为那样做,使他看上去也像个守门的。
他想再改两份试卷,待学生吃饭的高峰期过了再去食堂,但是钱丽也坐在办公室里,这让他没心思待下去了。钱丽是最怕下班的人,在单位上,她精气神十足,一下了班就手足无措。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上班。她儿子已经大学毕业,而今留在上海,丈夫是南城一家汽车公司的修理工,中午不回家吃饭,因此钱丽都是等到食堂已经不剩一个人的时候,去打一份冰凉的饭菜,随便对付了事;有时候她甚至就懒得吃饭,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忙。费远钟不大喜欢钱丽这个人,主要就是不喜欢她身上的"忙"劲,哪怕起身去墙角接杯开水,上完了课去水槽边洗手,钱丽都是小跑着去,她的眼神总是绷得紧紧的,目光里有一股烧焦的糊味儿。她自己乐此不疲地沉浸在这股糊味儿之中,却给别人带来压力,带来紧张感。
费远钟此刻就有了紧张感。他在想,张成林在郑胜名字下面的圆圈里加那一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表明他是一个特殊人物,只能以观后效,还是说他特别重要,校方把捞取状元的重任依然放在了他的身上?如果是前一种,费远钟心里的压力会轻一些,如果是后一种,事情就相当麻烦,尽管郑胜表示愿意听他的话,从此不再胡闹,但话说回来,在战场上,士兵不会因为一次精彩的训话立即变得英勇善战,人们也不会听了一首美妙的歌曲就能立即变成音乐家。二十多年的教龄,又当了十一年父亲,使费远钟明白,有些事,想得越简单越好,另一些事则要想复杂些,否则就会陷入沼泽。去年的桂圆中学,就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以为整个桂圆县就他一所重点中学,别人掐不走他的尖儿,完全没料到汉垣中学会把手伸得那么长。
费远钟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准备去食堂打饭,可脚还没迈开,钱丽就叫他了。
"费老师,"钱丽说,"我觉得张主任那个名单弄得不对。"
费远钟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班上的尖子生就那么少?"钱丽面色通红。她觉得,自己班上的尖子生被张成林圈定的数量少,证明领导认为她把五班带得不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费远钟笑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当初分文理科的时候,都是平行班,也就是成绩好的与成绩差的在各班基本上平均搭配,现在他班上涌现出的尖子生却最多,这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苟兴薇、周成、冉加加、汤显宇,都是尖子生嘛,为什么不圈进来?"钱丽说。
她显得很激动,声音特别的沙。她的声音本身就沙,是说话说沙的。除了不参与教师之间那些在她看来非常无聊的争论,她很少有停下来不说话的时候,在教室里上课自不必言,下了课,她随时都把学生找到办公室谈话,在校园里随便什么角落,只要看到她班上的学生,她立即抢步上前,把学生拦住,苦口婆心地把好好读书的道理讲给学生听。
费远钟心想,你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你不服气,去找张成林得啦。但他做出很同情她的样子,说:"你可以去问一问张主任。"
害怕被她缠住,费远钟接着补了一句:"我先走了,钱老师你慢慢来。"
这时候,他的妻子楚梅正在底楼大厅与五六个学生对峙。那五六个学生都端着饭碗,要进教学楼里吃,而学校为了保持教学楼的卫生,规定不能这样,谁在大厅值班,谁负责把学生拦住,拦不住对不起,扣奖金;作为一个守门的工人,本来就没几个奖金好扣的。今天这几个学生,都是高三年级的尖子生,他们一边往嘴里刨饭,一边讨论着题目,径直往大厅里走。那时候邮递员刚送来一封快件,楚梅正往传达室里放,回转身,看到几个端着碗的学生进来了,急忙去阻拦。几个尖子生连斜也没斜她一眼,继续往里走。楚梅拉住了一个学生。被她拉住的,是费远钟班上的战小川,楚梅也认识战小川,就向战小川求情,让他不要上去,并请他叫那几个也不要上去。那几个人楚梅都不认识。再怎么说,费远钟也是战小川的班主任,战小川说了声好,接着对另外几个挤了挤眼睛说:"嗨,算了。"另外几个很不乐意地停了步,跟随战小川去了大厅外面。
他们站在门口吃饭,没吃上几口,不知是谁起了头,故意将一条腿放在大厅外面,另一条腿伸进大厅里面。这究竟算不算进入了教学楼呢?楚梅很为难,但她知道,这时候去阻止,是没人理她的,战小川也不会帮她说话;战小川虽然没把腿伸进来,可他站在那里笑,米粒子不停地从他嘴里喷出来。几个学生这么站了两分钟,见楚梅没有反应,觉得很无趣,又不知是谁起了头,把上半身也倾进来了,屁股在外面,头在里面。既然头在里面,就应该算是进入教学楼吃饭了,但楚梅依然没说话,只是跟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这就很没意思了!一个学生把腿收回去,突然往前一冲--他并没有冲进来,只是脚在地板上踏得嗒地一声响,像突然炸出的一颗鞭炮。楚梅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去拦,结果人家还是保持着屁股朝外头朝里的姿势。楚梅闭了闭眼睛,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脏。谁知这边没危险了,那边的学生又照计施行,虽然都只是踏一下脚,可楚梅总担心他们会突然冲进来,每一声脚响,都会让她本能地去挡住那个方向。她这么跑过来跑过去,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大冬天的,额头上还冒着鱼籽样的汗珠。
费远钟下到一楼和二楼间的平台,恰恰看到了这景象。
那时候战小川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但他在泪光里看到了老师,立即收了笑,用力地咳嗽一声,再装出认真吃饭的样子。他碗里的饭菜已泼洒出了一大半。
看到费远钟,那几个学生把上半身从大厅的空间里缩了回去,但一点也不惊慌,莫凡宗班上的何超,还有些意犹未尽的神情。费远钟站到楚梅身边去,脸色十分难看。
见丈夫来了,楚梅快步回了传达室。
费远钟就那么看着几个学生,默默无言地站了好几分钟,才回家拿碗钵,去食堂打饭。
当他把饭送到教学楼来的时候,几个学生已经不在了。
楚梅在打扫大厅外的那些饭渣,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刚把检查组送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