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远钟在冉校长和他们谈条件时听明白了,于文帆的母亲本是没有工作的,现在学校给她解决工作了:进校图书室当管理员。于文帆来锦华中学的一切费用,悉数减免,每月还要领取五百元生活补助。此外,如果于文帆考上了省状元,学校奖励八万;市状元,奖五万;省市状元都没拿到,只要上了北大,奖三万。
听完冉校长的话,于文帆的父亲开腔了:"老冉,奖励数目就不能提高些?"
他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的。
冉校长把上身朝他倾过去,带着申辩的口气说:"老于啊,你没看到问题的实质,实质不是奖励那点钱,而是解决了你爱人的工作对不对?我们又不是高考过后才给你爱人办手续,我们是现在就办,马上就办!说个不该说的话,哪怕于文帆到头来只考了个一般大学,可她妈妈已经调过来了,是我们的正式员工了,后半辈子也有个组织,有个着落对不对?"
于文帆的父亲将脸一扭:"我文帆不管到哪个学校,人家都会解决我爱人的工作!我文帆又不光是数学成绩好,她各科成绩都好,中省状元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啊,一旦她中了省状元,你们学校就是好多年的活广告啦,就发大财啦!"
冉校长被堵住了,翻了翻眼皮,将右手背在左手掌上一击:"好好好,要是中了省状元,奖励十万,就这么定了!但其他几种奖励办法不变,可以吧?"
于文帆的父亲这才勉强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冉校长说:"老于,有些事情我们先说断后不乱:要是别的学校又从你们手里把她挖走了,你可要付违约金啊。这个我们是要签合同的。"
言毕,冉校长摸出了一份早就拟好的合同。合同上唯一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奖励数目和签名。
现在冉校长把奖励数目填上了。
于文帆的父亲拿过去看了好多遍,说:"我希望学校能预付两万块。别的事你放心,我于敬业是讲信用的。"
对这个要求,冉校长竟一点也没拒绝。看来他早就料到了,不然他把会计带来干什么?冉校长亲自往合同书上添上这一款,会计也从坤包里往外摸钱的时候,费远钟进卫生间去了。他刚进去,张成林也挤了进来。卫生间很小,费远钟便贴墙站着,让主任先方便。张成林边撒尿边说:"狗日的,家有贤才就这么霸气,难怪家长们都把自家孩子往死里逼!"由于坐在那里当木桩当得太久,张成林的嗓子有点哑,样子也有点不高兴。费远钟哼了一声,问道:"这么大的一条鱼,是怎么从德门中学那个池子里捞出来的?"张成林这才又得意起来,但他笑而不答。
不过费远钟似乎明白了,他在心里说:"洪强啊,你在捕蝉,黄雀在捕你呀!"
张成林出去了,费远钟也出去了。他忘记了解手。
上午第四节是费远钟班上的自习课,他把于文帆领进教室的时候,冉校长、张成林和于文帆的父母亲都跟了来。教室靠后门边已新添来一套桌椅,但并不意味着于文帆就必须坐那里,她愿意坐哪个位置,由她自己选,她选中哪里,哪里的同学就得让。同学们都不认识于文帆,但一看架势,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于文帆本人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亲走进教室,东瞅西望,还虚着眼睛吊墨线。他看中了正中一个位子。他侧身挤到那位子旁边,将桌面敲了敲。冉校长在外面说:"好吧,胡昌杰让一让吧。"冉校长那样子很有些对胡昌杰的怜惜。
胡昌杰立即站起来,一言不发,低头腾书柜。
这时候,费远钟的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当胡昌杰去了后门边,于文帆坐上了胡昌杰的位子,冉校长、张成林和于文帆的父母也都已离去,费远钟才站到讲台上去,给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同学。大家对于文帆当然是有所耳闻的,带着复杂的情绪望她一眼,又埋下头做上节课老师布置的作业。费远钟把这间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反复复地审视,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郑胜那个位子是一块疤(想到郑胜,费远钟情不自禁地捂了一下胸口),现在教室正中又添了一块疤!他走到胡昌杰身边,说:"胡昌杰,你也选个位子,你选中哪里,费老师就把你安在哪里。"他的声音那么大,全班都听到了。他甚至都没有想一想,要是胡昌杰说我要回原来的地方,他该如何处理?他能够让于文帆让位吗?别说真的叫她让位,只要有这么个意思,她父亲知道了,也会把宝贝女儿带走--要如此,他费远钟就是锦华中学的罪人。
其实,费远钟敢那么问,是因为他心里有数,他不需要想,就知道胡昌杰不会提任何要求。
胡昌杰或许听出费老师不仅是在为他抱不平,而且是在可怜他,便抬起头,带几分故作的轻松说:"费老师,我就坐这里,这里能吹到风,安逸得很!"
费远钟没再说什么,心里酸酸地出去了。
他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想法,可当他下班,在大厅里看见妻子正和一个没佩戴校徽的学生争吵,那想法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费远钟想给楚梅换工作,就算他的心再大,也从没奢望过让楚梅去图书室,虽然锦华中学图书室一缩再缩,藏书非常可怜,在里面当个管理员,并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费远钟从没想过让冉校长把楚梅安排到那里面去。他觉得图书室的工作太好了,不是楚梅能去得了的,何况管理员已严重超编。他只是希望楚梅别站在门口亮相就好了,冉校长却摆出一大堆困难,用软钉子把他顶了回去。然而,于文帆的母亲,都是四十好几的人,就因为把女儿送过来参加高考,便能够进图书室,而且不是打零工,是马上办理手续,直接就调进来。
在这学校拼了十多年命,还抵不上一个于文帆!
他承认,自己教一辈子书,也可能比不上于文帆为锦华中学创造的价值,要是她真考了个省状元,其感召力是无与伦比的,秋季开学的时候,蜂拥而来的择校生,会让学校的树木花草都浑身流油--他承认这一点,却无法解开心头的疙瘩。
同时他也回想起冉校长给他谈过的话,冉校长说,要是给楚梅换工作,那么常淑芬也得换,否则常淑芬就会有意见。常淑芬有什么资格产生意见?她丈夫虽然也连续教了两届高三,可他能与我费远钟相比吗?我可以让锦华中学的语文单科成绩在全市夺冠,可以带火箭班,他行吗?他是数学教师,虽然也能教出拔尖生,平均成绩却并不怎么样,而且连一个普通班的班主任也没当上。难道在冉校长的心目中,我就跟常淑芬的丈夫是一个样子的吗?冉校长还说:"我退休还有几年时间呢,你怕什么呢!"他现在不上五十四岁,陈校长是六十岁才退休的,如果冉校长也要干到六十岁,退休之前才想到给楚梅解决调换工作的事,那么楚梅不是还要在门口站五六年吗?而且前几天听莫凡宗说,冉校长好像通过关系把自己的年龄改小了五岁,如果莫凡宗的话属实,那么楚梅不就要在门口站成一个老太婆吗?
那天费远钟的火气特别的旺,见学生在跟妻子吵架,他冲到那个没佩戴校徽却偏要进教学楼的学生面前,点着他的鼻梁说:"你刚才怎么骂的?你再骂一遍!"费远钟还在三楼的时候,就听到那个学生骂楚梅,骂得很脏,说她是看门狗(这当然不是学生第一次这样骂)。开始学生还把脖子挺着,眼睛斜着,可费远钟的胳膊紧起来了。学生畏惧了,腰塌下去,脖子也软了。费远钟毕竟有那么大个个子,真发起火来,还是有威慑力的。关键是他平时很难发火,这样的人爆发起来,有时候会石破天惊。学生站了片刻,准备走出大厅,回寝室把校徽戴上。他的校徽忘在寝室了。费远钟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厉声说:"你骂了人,歉也不道一个,你爹妈是怎样教你的?!"学生这次真是吓住了,身上发抖,望着楚梅说:"楚老师,对不起。"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什么时候,学生把守门的楚梅叫过楚老师?楚梅心里一愣,又一热,急忙掰开费远钟的手,对学生说:"快去把校徽戴上,这是学校的规矩,我也没办法,听话啊。"
那一天,楚梅是多么幸福呀,她被人叫老师,丈夫也这样帮她。丈夫从来没这样帮过她。
可费远钟却变成了一只秋后的梨,被毒蜂叮出了满身的疙瘩。--妻子都被骂成什么样了啊!
而且说也不巧,那天费远钟走出教学楼到了大操场,就看见了伍明西。伍明西提着一个公文包,显然刚从校外回来。又有一群学生恭恭敬敬地围着他,伍明西像个教父似的,跟这个说了,又跟那个说。费远钟远远地避着走,零星地听到伍明西的话。又是那一套:社会的黑暗,理想的无价值......学生听进去了吗?都打心眼里赞同他吗?其实未必,灰色的话谁都会说,学生自己也会说!费远钟觉得,学生对伍明西那么恭敬,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认为的"思想深刻",还因为他有钱,能够让他女儿穿狐皮大衣,能够带他女儿去香港迪斯尼游玩;学生之所以不把楚梅放在眼里,不就因为她丈夫既没权也没钱吗?你是骨干教师又怎样?带火箭班又怎样?
费远钟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与费远钟一样陷入苦恼之中的,还有张成林。
把于文帆挖到锦华中学,动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脑筋,跑了多少趟子,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老婆朱莹说,在最近这短短的时间内,张成林头上就添了好多白发。这是真的,不需要朱莹说,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以前张成林头上不是没有白发,可它们是藏起来的,生怕被发现了一样,藏在浓密的青丝里,而且往往只有根没有须--仿佛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能够永远风风火火的理由,每过几天,张成林就让朱莹检查他的头发,只要发现一根银丝,就让朱莹帮他剪去。可是最近,即便朱莹不上班,专门为他剪白发,也剪不过来了,那些白发好像不是长出来才变白的,而是在他的头皮底下就变白了,白发们拖儿带女,泛滥成灾。
他以添出这么多白发为代价,把于文帆这枝最突出的"尖儿"掐到了锦华中学,但他没想到,这种成功带给他的只有短暂的欣喜。--他成功了,却迅速被失败感笼罩着。失败感深入骨髓。
洪强是把于文帆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照顾和疼爱的呀!
张成林将心比心,为洪强痛惜。
他的失败感就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