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费远钟被吓了一大跳。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不仅校园里无人活动,校园之外的车声人语,也被夜晚消化得干干净净。楚梅和儿子都睡了,费远钟还在书房里研究"猜字母"的方法,对其中一道有些难度的选择题,他把"猜字母法"都用尽了,就是"蒙"不到那个正确答案上去,他揉揉酸涩的眼睛,骂了声:"撞他娘的鬼!"
话音刚落,手边的电话就响了。
那是一部红色电话机,样子像只伏着的小熊。费远钟觉得那只小熊活过来了,浑身抽搐,淌满鲜血,发出固执的、令人恐怖的叫声。直到三声过去,他才反应过来,才明白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有个人跟他一样没睡,并且希望在这个时间点上与他取得联系。会是谁呢,这么晚了?
他有些诧异地把听筒拿起来:"喂?"
"是费老师吗?费老师你好,我是德门中学的洪强,没打搅你休息吧?"
那一刻,费远钟根本就没记起洪强曾找过他"办事",他只是惊慌地想:失主终于找上门来了!
毫无疑问,德门中学已经知道了于文帆被锦华中学掐掉的事实,而且也知道插入了费远钟班上。尽管巴州南北两城各自独立,但像于文帆这样的人物丢了,不要说转到了同城的学校,就是去了省会成都,甚至去了北京上海,他们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查个水落石出。
费远钟说:"洪主任,你......好哇。"
他的脑子像被清洗过的磁带,好像只等着洪强用怒气冲冲的质问来将其充满。
可是洪强根本就没质问他,洪强说:"费老师,这个背时的雨,下好久哦,今天终于停了。"
费远钟说是呀,我们这边下午还出了点太阳,你那里呢?
说了这句,费远钟觉得非常可笑。
然而洪强却答得很认真,洪强说:"出太阳了吗?我还不知道呢。我下午在开会,会议结束天就黑透了。"听他口气,好像不知道几小时前出过太阳,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费远钟呵呵笑了几声,很想抠出一点新的话题来说。可他也知道,躲是躲不掉的,那根质问的铁棒,冰冷地悬在那里。不过,说了那么一阵天气,他比开始镇定多了,他想,你要是问于文帆是不是在我班上,我会毫不含糊地说:在。你要再问别的,我不会回答,我只是一个班主任,我能知道什么呢!
洪强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却啥也没问,就以这样的话结束:"费老师,这么晚打搅你,不好意思哟,祝你晚安。"
这时候,费远钟的心突然一空。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空下去时发出的响声。此前,他一直提防着,因此对洪强是冷淡的,特别是他镇定下来后,有些话甚至是带着敌意的口吻说出来的,谁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找你麻烦!听洪强祝他晚安,他才感到愧疚,才来了热情和精神,他说:"洪主任晚安,等我们都忙完了,把许三约上聚一聚。"
洪强说好的,好的。
费远钟说那就再见了。
洪强说:"再......""见"字还没出口,他又转了个弯:"费老师,我还有个事给你说。"
费远钟暗地里骂了声娘,心想到底还是来了!他又换成冷淡的口气:"什么事你说吧。"
"我是说于文帆哪--费远钟短促地、硬梆梆地唔了一声--她有比较严重的贫血病,要定期服药。她从小到大没管过事,加上学习任务又重,就经常忘记吃药;在我们这边的时候,药是她班主任和我督促她吃下去。已经治了一年,现在好多了,只是还没好彻底......费老师,我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主要是怕你不了解情况,她自己又不主动给你讲,耽误了治病。这么晚打搅你,真的很抱歉,费老师再见。"电话断了。
费远钟通宵未眠。
算起来,这是于文帆到他班上的第四天,这四天里,洪强大概也没怎么睡,否则他不会深夜打电话来的。还有于文帆的班主任、科任老师,包括德门中学的校长,说不定都没怎么睡。六年了啊--于文帆从初一就进德门中学念书,至今还差不到两个月就满六年了!这六年当中,有多少人在她身上耗费了心血?眼见就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却被别人掐掉了。
费远钟再怎么设想,也想不到洪强这么晚打个电话来,是交代督促于文帆吃药的事。
洪强请客的那次,他那双软得像熟柿子的手,给费远钟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他说的那些话,更是让费远钟觉得洪强看低了他的人品,总之费远钟很不喜欢他,但在这个有些闷热的夜里,他发现,自己和那个长得像老农民的人,有着抓心抓肺的联系。
然而这种感觉并没维持多久。他想,如果郑胜也像于文帆那样,洪强照样会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照顾,如果郑胜一直都那么优秀,如果一直优秀的郑胜原在德门中学读书,现在被锦华中学"掐"过来了,洪强照样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一个电话给他,郑重其事地向他交代什么。(这些日子,费远钟老是在想,郑胜当了收荒匠,那么他爸爸呢?那次在校门外,正是因为问到他爸爸的时候,他才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并神志不清的。有好几次,费远钟都想去陆军医院察看。但他不敢去。他连那个方向也不再去了。)
他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夜。这一夜过去,费远钟惊异地发现:他什么也再不相信了!
57
要出卖学生,对费远钟来说并不需要费多少周折。自己班上的他当然不会出卖,然而,他以前教过徐奕洁等人,尽管他们眼下在钱丽或者莫凡宗带的重点班读书,却都是很优秀的尖子生......当然,分班之后,教务处把以前记录学生信息的花名册全都收上去了,根据各班情况重新打印了一份,费远钟不记得徐奕洁等人家里的电话,可他们父母在哪个单位,他是一清二楚的,他只要把这些信息告诉洪强,洪强就会找上门去,做家长的工作。
可真要这么做,费远钟却舍不得。徐奕洁等人都是他亲手带过的学生,要卖掉他们,他有一种卖儿卖女的感觉。是的,他是把他们卖到一个条件更好的主人家去,然而,把自己的儿女卖给条件更好的人家,难道就不心痛吗?
他并不能做到"什么也再不相信"。
然而,很久之后,费远钟也难以解释自己那天的行为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碰上的。
他看到钱丽把她班上的花名册拿出来了!
这天钱丽把花名册铺在办公桌上勾勾画画,几分钟后,外面有人叫她,叫得很急,像是说她班上有人打架,钱丽没来得及把花名册收起来,就起身出去了。--如果说她的行为有什么特殊之处,恰恰就在这里。平时钱丽随便走一步,都把那本蓝皮封面的册子锁进抽屉,今天大概是外面的事情紧急,她神经短路,就疏忽了。
当时,办公室里有好几个教师,除费远钟,别的教师面前都围着一大堆学生,很热烈地跟老师讨论"猜字母法"和押题,他们都没注意到发生在钱丽身上的所有细节。但费远钟注意到了。其实费远钟与钱丽相隔很远,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钱丽背门而坐,费远钟向门而坐,可费远钟不仅看到了她拿出的是学生花名册,还看到她出办公室以后,疲惫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这个季节,钱丽爱穿红衣服,她那身红也显得很疲惫,像烧了很久又无人守着的火,烧得很没有意思,只想快点熄灭。费远钟无法对自己说清楚的是,当钱丽一闪即逝的时候,他怎么就想上厕所了,而且急不可待;他更无法说清的是,办公室是两扇门,东头一扇,西头一扇,他完全没必要从东头绕到西头去。可是他就这么去了,路过钱丽办公桌的时候,他迅速朝花名册上扫了一眼。
这一眼,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张永亮!
费远钟不仅看到了张永亮的名字,还看到了附在那名字后面的电话号码。
他只是用一眨眼的工夫看了那个电话号码,可那七个数字,每个数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钉子,狠狠地扎入他的心里。他不动声色,进厕所后,从包里摸出笔和一张卫生纸,将那个号码记到卫生纸上去了。
当他把那片写着号码的卫生纸撕下一角,重新揣进包里去,感觉内心里发生了某种震动,眼里看到的事物,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本来都是习以为常的,这时候全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不能回答,也不愿深想。他只是明白,自己心里有些痛。现在钱丽班上的语文课,也是他在上,张永亮也是他的学生,虽然自始至终他都没当过张永亮的班主任,但毕竟是他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