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对费远钟而言,任何一种选择都是痛苦的,因此他尽量回避选择。没什么好说的,他是锦华中学的教师,就应该维护这个集体的利益。他觉得,跟洪强见面的时候,他真不应该激动。走哪条路,早就定了,有什么好激动的?而且,因为他的激动,使他错过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应该从洪强那里打听一下郑胜的情况,可是他没有!郑胜离开了锦华中学,他在教室里空出来的那个洞,虽然被重点班新上来的一个学生填补上了,但在费远钟心里,却成了永远的伤口。
春天很快过去,但在巴州,刚刚过去的春天才像真正的春天,各种声响、花香和懒洋洋的阳光,使人困乏。这种时候,是应该睡一会儿午觉的,可费远钟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他就把这习惯破掉了。许多时候他也想睡,可一分钟也睡不着,起来后,往往比睡前更加疲惫。与其这样,不如去外面走走,熬过了午困,下午的精神还要好一点。
这天他走出东大门,向左拐,打算去巴河边转转。
刚走过两棵梧桐树,到第三棵梧桐树旁边的时候,树身背后突然钻出个人来。
这个人背着个大篓子,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裤腿和袖子都挽得老高,手里拿着根顶端镶上磁铁的木棒,分明就是个拾荒匠。
--可他不是郑胜吗!
费远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费远钟说:"你......"
郑胜说:"费老师,我在这里等你好多天了。"
"你......怎么回事?"
郑胜没回答他这个问题,眼神平静而忧伤,摸出一把钱说:"费老师,我听张主任说,那次我得肝炎是你付的医药费,我专门去医院查了,是三百五十块,现在还给费老师。"
他把钱递到了费远钟手里。
费远钟正处于极度的惊诧当中,郑胜把钱递过来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把钱接住了。
他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胜说:"我......谢谢你,费老师。"他低下了头。
不需要多问,费远钟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他说:"你......你当拾荒匠有多长时间了?"
郑胜把镶着磁铁的木棒在地板上敲,不回答。
"你爸爸呢?"
郑胜的身体耸动了好几下,突然抬起头来,平静而忧伤的眼神完全不见了,目光凌乱而狂躁。
他火辣辣地看着费远钟,庄严地发誓:"费老师,你放心,我一定要考个状元,为学校争光,为你争光,为我爸爸争光!"
话音刚落,他就移动了脚步,朝前走了四五米远,他回过头,大声说:"费老师,我上学去了!"
费远钟脚下生了根,目光追随着郑胜的背影,直到郑胜在前面的红绿灯口过了国道,沿小路朝野火坪山上爬去,而且被栎树林遮挡之后,他才注意到手里的钱。全是零钞,沾满汗渍。
他闭上眼睛,像要昏阙的样子,迷迷糊糊地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旁边的树身。
他在那里站了足有十分钟,才梦游似地去了教学楼......
正如他猜想的那样,郑胜又被德门中学除了名。这是费远钟三天之后暗中打听到的。在锦华中学的时候,他受到方方面面的重视,进入德门中学,突然间再没有老师重视他了。他们已经有一个于文帆,接收郑胜,等于是捡了一个,这个人能成器自然好,不能成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接收郑胜的另一个目的,当然是给锦华中学难堪。这后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郑胜的使命,已完成一半,甚至基本上完成了。因为他们也毫不怀疑地认为郑胜有精神上的毛病,对他并不抱什么希望。郑胜在德门中学,受到的主要关注是站在校牌底下,让那些关心他的人来捐款捐物,让记者拍照。他由一种工具沦落为另一种工具。他成了一个被同情的人,而不是被寄予厚望的人。到这时候,郑胜才觉得,自己是多么愿意被老师寄予厚望啊!然而没有人理他,老师的眼睛,老师的心,都是向着于文帆的。于文帆取代了他在锦华中学的位置。
他身上的血液又叫喊起来了,那些叫喊的血液手拉手地在他的体内奔跑、冲撞,那些叫喊的血液在呵斥他:"你死了吗?你就甘愿这样吗?"
他听从血液的指令,又去爬德门中学的围墙了。
他没想到,德门中学对他早有防备。如果说郑胜还在被暗中关注,就是关注他不要闹出事端。
德门中学的围墙没有锦华中学的那么高,但墙边没有楼梯,郑胜跳跃一下,抠住顶端,一条腿还没翻上去,就被保安拖了下来。
他当即被赶出了学校。
终于被干净彻底地毁掉了。
好些天过去,费远钟醒里睡里都看到郑胜对他庄严发誓的模样。那是他被彻底毁掉的证据。他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高二的时候,他有一次申报省级优秀学生的机会,只要申报,他肯定能被批准,只要被批准,他就可以被保送进入大学,但学校没有申报他,而是申报了一个成绩和表现都非常一般的人,结果自然没被批准。如果郑胜是省级优秀生(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他将迎来另外一种命运,然而,他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学校为了利用他去冲击状元,把那个机会给他剥夺了;剥夺之后,他还说不出半个字来,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这不仅是对学校好,也是对他自己好。当他最终摔下悬崖,谁都认为是他自己的责任;他不仅是活该,还对不起曾经在他身上付出过心血和寄予希望的人......
郑胜当了收荒匠的事,费远钟没告诉锦华中学的任何人,只独自咀嚼那份锥心的痛楚。他知道,告诉了别人,别人可能会惋惜一阵,但最终,它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55
巴州进入雨季。不过雨并不大,只是下得勤。到处都湿洇洇的,飘荡着深蓝色的雾霭。虽然有蓝雾,校园被水一洗,却显得特别的明亮,空气中难以捕捉的光华,在无声无息地流淌。这种静默,不仅存在于大自然,也存在于人类,所不同的是,大自然的静默是内心的,人类的静默是表面的。人类的内心很难有静默的时候......
这天早上,费远钟刚进教学楼大厅,张成林就从旁边的传达室蹦出来了。看样子他是在等费远钟,而且等得异常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他蹦到费远钟身边,把他撞了一下,就往外走。张成林虽然不高也不胖,可他这一撞,却让费远钟感受到了厚实的力量。他不明其意,跟着张成林走。直到穿过篮球场,来到红楼前面一个僻静的小花台前,张成林才停下,问费远钟:"上午没课吧?"费远钟说没课。张成林踮着脚,近乎严肃地向周围瞅了瞅,发现确实没人,才拿手掌蒙了嘴说:"我们搞到了一条大鱼!"
说到大鱼两个字时,用的是气声,显得格外锋利,像已经把大鱼切割开了。
费远钟把头低下去问:"哪里搞到的?"
"一提她名字你就知道了,"张成林声音颤抖地说,"于文帆!"
费远钟哦了一声,不是兴奋,而是被镇住了的样子。
张成林说:"我们把她放在你班上,你要给我像保护大熊猫那样保护好啊!"
费远钟却在那一瞬间有些走神。他带的是文科火箭班,像于文帆这样的文科人才来了,肯定是交给他,这没说的。可恰恰因为这一点,使他走了神。
--于文帆不是洪强手里的尖子生吗!
张成林捅了他一下:"你别太高兴,我告诉你,要是中途出了差错,她被人从我们这里掐走了,我找你算账。丢一个战小川也就算了,要是丢了于文帆......"
费远钟说那当然,那还用说么!
他还是有些走神。花针样的雨丝扎进他的头发和眉毛,在里面银亮地闪烁一下,又消失了。
张成林说:"快走,冉校长早已经去那里了。"
费远钟以为要往校园外走,往年这时节掐来的"尖儿",只要父母要求陪读,就在校园旁边给他们租一套房子,房租费、水电气费,都由学校负担,此外每月再给一定生活补助。但张成林没往校门口方向去,而是拐几道弯,进了杏楼。到杏楼二单元四层三号门口,张成林站住了,轻轻地敲。费远钟记得,这套房是老校工唐老太婆的,也就是把登载郑胜爬墙那张图片的《巴州教育导报》交给冉校长的唐老太婆。费远钟想,冉校长怎么会把人领到这里来?
原来,唐老太婆已经被赶走,这套房给了于文帆的母亲。当然名义上还是唐老太婆的,但看那样子,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住了。她去了乡下老家,和弟弟住在一起。按冉校长开始的意思,是让于文帆的母亲跟唐老太婆合用一个套间,先给于文帆的父母商量,但他们不同意,他们说如果这样,我文帆就不到你们学校了。冉校长只好对唐老太婆说:"你年纪大了,去成都跟女儿住吧。"唐老太婆以为校长关心她呢,笑着说:"我住不惯大城市,再说我一个人过也自在。"冉校长没办法,才把让她腾房的意思说了。唐老太婆久久地望着冉校长,她那被白内障蒙住了大半的左眼,像古钱一样,没有光泽,只有质问:你们要赶我走?我在这学校锅炉房干了差不多二十年,服侍老师,也服侍那些娃娃,现在不中用了,就赶我走?接下来冉校长是怎么给她讲的,人们不十分清楚,反正唐老太婆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据说冉校长送唐老太婆出校门的时候,不断感谢她顾全大局......
来开门的是学校的会计,她吐了吐舌头,还比了个不明其意的手势,很神秘的样子。两人进屋后,费远钟发现屋子里干干净净,连天花板都纤尘不染,这显然是唐老太婆离开后学校派专人来打扫过了。说话的人在靠东的里屋,气氛格外肃穆,以至于张成林和费远钟进去后,冉校长也没介绍一下。费远钟仔细看了看于文帆,她的脸色和嘴唇都略显苍白,跟众多成绩优秀的孩子一样,眼睛里有远远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成熟,但对学习之外的世界,可以说是麻木的,母亲给冉校长说事,分明是说她的事,只要她插一句言,就会比母亲说得更清楚,可她一声不吭。她父亲则显得异常傲慢,坐在靠窗的位置,头一直昂着,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额头上暴露出几根坚强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