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磨尖掐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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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2)

听了洪强的话,费远钟脸都变青了,短促浓烈的眉毛挤成一堆,像没点燃的柴火,直往外冒烟。他直棱棱地盯住洪强,嘴唇抖索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站起身,跟洪强手也没握,只是含糊地说了声"再见",就急匆匆地出了包间。

下楼来,刚过马路,进入那条通往校园的冷巷子,费远钟立即摸出手机,给许三打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费远钟开口就骂:"你他妈的许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许三那时候正跟妻儿坐在一起看电视,手机一响,他立即意识到是费远钟打来的,忙跑进卧室里去接,听到费远钟骂,他怔了片刻,才故作惊诧地说:"怎么啦?远钟你这是怎么啦?"

费远钟继续骂:"你自己是猪狗,就以为别人都是猪狗?"

许三委屈地"哎呀"了一声,说你龟儿子费远钟,我只不过给你介绍个朋友,哪一点惹了你?要是不喜欢他,今后不来往就是--你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他让你埋单了?

费远钟知道许三在装糊涂:"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哪路货色,未必我还不清楚!"

许三呵呵地笑起来:"远钟呀,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老婆在他手下讨生活,他让我把你介绍给他,我还敢拒绝不成?"

"要不是你老婆讨好卖乖,要不是你帮他挽套子,我们怎么可能坐到一张酒桌上去?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介绍千个万个,也不该介绍我。你这是害我呀!要是锦华中学知道了,哪怕我什么也没干,也只能打起铺盖卷走人!"

许三容许别人骂他,却不容许骂他老婆,他深长地叹了口气,才慢条斯理地说:"亏你费远钟读大学的时候当了四年副班长,胆子咋就这么球小呢!你这算个什么卵事呀,就吓成那样了?"

"我不是被吓住了,你他妈的也不想想,我在锦华中学教了十几年书啊!"

电话那边发出一连串嘴皮子打碰的声音:"教一万年书又怎么样?未必你对它还有感情?"

"我知道你不懂,像你这种油滑惯了的人!"

"好,我油滑,你高尚,这行了吧?我告诉你费远钟,以后再遇到这种好事,想我告诉你也不可能,你不干就不干,别损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53

几天过去,费远钟都提心吊胆,当张成林上来交代不要做奸细的时候,费远钟总觉得说的是自己,禁不住耳根发烧;手机响了,分明不是许三的,也不是洪强的,可他就是不敢摸出来接。

在家里,他害怕自己下晚班后许三和洪强打电话来,可能把儿子吵醒,也可能让妻子听到,便特地去买了几米电话线,把座机装在了自己书房里。

好在许三和洪强也都没打过他的座机。

直到一个星期后,费远钟的心才算定下来。他查找手机的未接电话,没有一个是许三和洪强的,证明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就好!他不是冒风险的人,他是过日子的人。

当他觉得事情真的过去了,才觉得该跟许三联系一下,那天他骂许三的话,有些重。

他打电话去的时候,许三正好在南城采访,采访结束,已是下午五点半过,便直接上了费远钟家。费远钟不给他打电话,他也准备今天来一趟的。

进屋之后,许三问:"小嫂子呢?"

"值班呢。"

这正好说话。

两人进了费远钟的书房,费远钟递上一支烟说:"我那天说你油滑,骂你猪狗,没得罪你吧?"

许三嘁了一声:"要是那就把我得罪了,我坟上的草都埋人了!"

费远钟看着他,并不完全理解他的话。

许三从鼻孔里冲出两管白烟,很认真地说:"远钟,我的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他停顿了好长时间,才继续说:"我刚毕业的时候,跟你一样教书,只不过你是在县中学,我是在乡中学,当时我是那所乡中学文凭最高的,可他妈的口才太差,茶壶里煮汤圆倒不出来,往讲台上一站,老半天嗝不出一句话。人家开始还对我刮目相看,后来就把我看白了,说我是冒牌货。两年半过后,乡中学就把我踢了,踢到哪儿?踢到那个乡最高一座山上的村小里!在那山上撑持了几十年的一个老教师实在教不动,要回家了。他姓包,是学校唯一的教师。我是春节过后上山的,从早上开始爬,天黑得差不多才到。整个一座破庙子!包老师等着我呢,听到脚步声,他迎出来了,哪像个教师呀,脸那个瘪,背那个驼,头上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颤动,全身只剩下个骨头架子了。他把我领进篾笆墙围成的寝室,指着床上的枯草说,许老师,这枯草我就不带回家了,留给你,山上冷哪。随后他用干枯的手摸了摸我带来的被子,说这被子薄哟,你睡觉的时候,把四边拶紧,免得透风。然后他又从一口破木箱里摸出半把挂面,说许老师,我没什么欢迎你的,就留了这半把挂面......"

这故事,费远钟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许三讲得那么投入,仿佛回到了那架山上,回到了包老师身边,他说:"远钟你知道我当时想干啥吗?我想跪下去,把面前的老人叫声爷爷。从小到大,没有哪个外人像他那样瞧得起我和关心过我......"说到这里,他摸出一张纸巾,擦抹被泪水打花的眼镜。

费远钟很受感动,说算了,别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许三重新把眼镜戴上,接着说:"那所学校加我这个教师在内,全校只有十五个人!不是人待的地方啊,学校离村子远,后面又是乱坟岗,晚上一个人睡在那里,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害怕呀!秋风一吹就下雪,稍不留心校舍和寝室就被雪压塌了。教了一年多,我神经上就出毛病了,刚上五分钟课,我就把讲桌上的铃铛举起来摇:'下课了,下课了!'学生还没跑出教室,我又开始摇铃铛:'上课了,上课了!'我并没疯,我只是这样来发泄。又过了半年多,我想这不行啊,这会误了孩子们的,我不想待,走了行不行?我走了,说不定还会来个像包老师那样负责的人。于是我就走了,没给任何人打声招呼......你说我油滑惯了,这话不对,现在想起我在那山上的作为和后来的逃跑,我心里还感到愧疚。我对不住那里的家长和孩子。"

费远钟说:"对不起呀许三。"

许三陷入回忆之中,像没听到费远钟的话,继续说:"远钟,你还记得我读大学时候的样子吗?那时候,我不跟同学结交,走路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地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多次听到有同学说:'看许三那副模样,像心里藏着天大的秘密似的。'说得对,就是有秘密!你知道是什么秘密吗?--贫穷和自卑,这就是全部秘密!"

费远钟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许三,我不该骂你那些话,我向你道歉。"

许三将厚而小的手掌一挥:"用不着,完全用不着!我后来真的变得油滑了。我离开那山上,等于就是甩掉了公职,毬钱没一分,就去县城里闯--我连家也没回,怎么能回去呀,丢人啦!--什么事没干过?去河码头当搬运,在城里挖下水道、当棒棒军,甚至去城背后的金山为人掘墓穴,都干过!那时候我知道你在县中教书,可哪敢去找你呀?不过,那么一阵胡搞,倒把我胆子搞大了,话也逼出来了,灰飞烟灭的雄心,也就跟着复活了。于是我到了巴州城。当时根本没想好要干什么,也是机缘凑巧,我来的时候,恰逢《巴州商报》招记者,我去参考,一考就中了。商报招的是临时记者,把我们不当回事的,没有固定工资,只是根据上稿率算钱。

我念大学时毕竟读了那么多书,更重要的是,我在底层混了那么些年,这下全都派上用场了,我采写的稿子,上头版的多得很,可我挣的钱还是比正式职工少几倍。我那时候还是光棍一条,想找个女人呀,成个家呀,连个正式岗位也没有,怎么成家?我拼了命表现,希望商报把我调进去;那时候我不抽烟的,但我身上随时揣着中华烟,见领导就发。这又怎么样呢,人家照样不把你当回事。于是我想,不能在商报一棵树上吊死,我既给商报写稿,也给晚报写,还给时报写,只不过多备几个笔名罢了。后来,商报知道我这么干,领导把我找去大骂,人家不是骂我油滑,也不是猪狗,而是'粪便'!可他们又离不开我,继续让我干。只是依然不调我。我也不是好惹的,自那以后,我就不仅给晚报和时报写稿,还把商报的策划透露给他们--说白了,我当起了线人,也就是奸细!"

费远钟的脑子里,浮现出张成林说到"奸细"这个词时的样子。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许三接着说:"教育导报把我要了过去,解决了我的户口问题。但我告诉你,我在导报照样当线人!导报也有社会新闻啦。我把导报的策划又透露给商报、晚报和时报,他们再付我一笔不菲的酬劳。你对办报不熟悉,不懂得现在的报纸都是策划出来的,谁策划得好,谁就有发行量。策划是生命线。我这么一搞,商报领导反而对我客客气气的了,那个骂我是粪便的人笑着对我说:'狗日的许三,你真是一株铁线草!'他说得好!远钟你生在县城,不知道铁线草是什么玩意儿。那是一种呈藤状的草,哪里有土哪里长,农民锄地的时候,一锄将它挖去,扔在荒坡上,这没关系,哪怕是石骨子坡地,只要有一丝土星,它就要长给你看!反正,只要不是被牛羊吃了,不是被剁成浆了,它就能生长!你说它贱也可以,说它生命力强也可以,随你的便。"

费远钟真诚地说:"兄弟,我佩服你,跟你一比,我觉得自己过得太平庸了。"

许三哼了一声:"别给我灌迷魂汤,我有几斤几两,未必我自己还不清楚!刻在我脸上的就只有两个字,左脸一个卑,右脸一个微,合起来念就是卑微。"

说这话的时候,许三在自己脸上用指头一笔一画地刻,这让费远钟不由地涌起一种酸楚。

他说:"哪里呢,你现在是名记者了。"

"名记者,球,那都是过去时了!任何'现在'都是过去时,我们说'现在'的时候,它就已经过去了。就这么回事。我只相信未来,但我又对未来没有把握。谁能把握未来呢?你费远钟把握得住吗?你跟第一个老婆结婚的时候,就知道她那么年轻就会死吗?你儿子小含那么聪明,可你知道他的未来吗?你如果不好好生生给他积攒些钱,将来怎么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光是把他送到大学,也会把你磨死!眼下看起来你的钱够花,过几年就不够花了!"

费远钟无力地笑了一下。是啊,如果有钱,他不仅要把儿子送进大学,还想把他培养成音乐家呢!可是他没有钱,别说把儿子培养成音乐家,让他去俄罗斯参加一次比赛也只能翻白眼。

许三终于直截了当地问:"那天洪强怎么对你讲的?"

"还怎么讲,他不是来掐尖儿的吗。"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说没说你提供一个学生给你多少钱?"

"还没谈到那个份上。我也不想谈。"

许三沉吟片刻,说:"远钟,你可能确实比我高尚,我打心眼里敬重你。但我觉得,有一个观念你没扭转过来,你虽然是一线教师,但我可能比你更熟悉教育系统的事,许多尖子生家里都是不宽裕的,快高考才来掐尖儿的人,往往能给他们提供优厚待遇,把他们从经济困境中解放出来,这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只要对学生有好处,就算不上卑鄙;像我,把好的策划提供给别的报社,让大家比拼,让读者有更丰富的东西可看,我也就觉得自己算不上粪便。你说呢?"

费远钟并非不知道许三所说的情况,但他没有表态。

许三叹息了一声,说:"远钟,有件事我要老老实实告诉你,你那天骂我,我不仅没生气,我还在期盼着你骂,你明白吗?那天你打电话来之前,我在看电视,可是我既没看清图像,也没听清声音,我在等着你来电话骂我!我甚至等得有些焦急,为什么?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甚至是亮色,我不愿意这一点亮色熄灭掉!--不过呀远钟,后来我想,是不是所有的原则都值得尊重呢?你坚持了一种原则,却丢掉了另一种原则,到底是你坚持的原则更好,还是丢掉的原则更好呢?"

费远钟无法回答。他为"亮色"两个字感到羞愧。如果许三知道他违背诺言,把那套高考大纲和"名师详解"在到手的当天夜里就给了张成林,还会认为他是亮色吗?费远钟觉得,其实自己一点也不比许三"高尚"。

许三又说:"你把丢掉的原则捡起来,既对尖子生有利,也对你自己有利。现在有一种批评性的说法,意思是教师把学生不是当成教育对象,而是当成资源,可教师不把学生当成资源,请问还有什么可以作为资源?既然学生是教师唯一的资源,就要学会利用。你好几次说五楼那个教师开家庭食店不对,他有什么不对的?只要他做得比学生食堂更干净,份量更足,同时也没耽误教学,你就不应该指责他。远钟啊,你总是依赖于组织,你应该学会依赖自己!很多人都习惯于寻觅别的条件,原因就是不会利用自身条件。这肯定是不行的!世界上最高的宝座,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去坐对不对?如果用别人的屁股去坐,那还是你的宝座吗?"

说完这些,许三站了起来,郑重地交代:"我是认你作哥们儿才给你讲这些的,你自己考虑吧,想通了就给我来电话,直接给洪强去电话也行。"